秦晖:为什么晚清中国人要向西方学习?
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知名学者,在农民史(土地制度史、农民战争史)、经济史等多个研究领域颇有建树。
●文化上,清末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变化,有人称之为“三千年不变”。什么叫“三千年不变”?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在3000年里没有输过一场战斗,或者说我们没有输得那么惨?当然不是。几千年来,人们第一次怀疑我们的正统观念。
●这些真正的儒家传统上有一种愤世嫉俗的心态,认为三代同堂才是理想,后来却越来越差。他们带着这个理想去看西方,突然发现了一个理想的地方,就是西方。
区分“反西方儒学”和“反法国儒学”
非常感谢你今天来到我们的交易所。最近儒家和国学的传统话题很热闹。但是我们平时在语言中表达某种意义的时候,往往会有一个所谓的符号和我们想要表达的意义之间的关系的问题。当代语义分析表明,语言解释的空间是无限的,同一个话语可以表达许多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意义。比如说,讲儒家的人也是讲儒家的人,他们之间的差别可能是非常大的。这就是索绪尔的“任意性原则”。如果是,语言的意义何在?
但索绪尔提出,语言的表达还有一个规律,那就是差异性原则。通俗地说,就是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往往是通过针对什么来体现的。在我的语言中,在说某一组词的时候,往往会有一个假想敌,而我们的话的真实含义是通过我们想要排除的东西来体现的。比如大家讲儒家,讲仁义道德。这个仁义道德是什么意思?其实就看你这个仁义道德针对谁了。如果离开了这个所谓的不厚道,不道德的东西,你的仁义道德也就没有了确定的意义。
既然说的是儒家,那就要先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从董仲舒开始,几乎每个人都讲了两千多年的儒学。很少有人说他反儒家,但讲儒家的人差别很大。正如一些学者所说,西方基督徒之间的差异往往大于基督徒与非基督徒之间的差异。都是讲儒家的。为什么它们如此不同?主要在于区别原则。他们针对的假想敌是不一样的。
就今天而言,我认为当我们谈论儒家思想时,有两种最重要的方式来谈论它。一个是从董仲舒到清末,很多儒生,我指的是先秦之后、董仲舒之前继承了原有儒家信仰的人,并不是仅仅为了“读书做官”而把儒家书籍作为“敲门砖”。他们经常冷嘲热讽地谈论儒家思想。他们哪里会生气嫉妒?当然不是来自“西化”,而主要是来自孔孟时代的“周秦之变”。孔子为当时的“礼崩乐坏”痛心疾首,从“礼崩乐坏”中建立了阿沁制度,这在很多早期儒家看来是很不好的。
大家都知道原始儒家有两个概念,就是“王道”和“霸道”。很多人认为法家崇尚霸权。他们对此强烈不满。董仲舒之后,很多人驯服并接受了“儒道表里”,但两者之间仍有矛盾。在一些关节上,一些不知道“难得糊涂”的儒生,会时不时的出来指责秦制,于是就有了“儒法之争持续两千年”的说法。
五四以后,“西学”影响很大。很多儒家,或者自称儒家的人,不满的不是法家和秦制,而是“西化”形式的现代化进程。从洋务维新时期的守旧派,到新文化运动中很多对新文化表示不满的所谓保守儒学人士,他们所说的儒学当然表达了另一层意思。
但有趣的是,向西方学习的潮流是由前面提到的“反法儒学”发起的。所以,在表达儒家的差异原则上,“反西方的儒家”和“反法国的儒家”的区别可以说是现代最基本的区别。
向西方学习与道德形象有关。
回顾晚清以来的中国思想界,我们会发现,过去人们特别是新文化运动以后,强调的是与西方儒学的对立,这掩盖了一个事实,即在晚清以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最急于引进西学的人,就是所谓的“反法儒学”。这里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中国人在清末突然要向西方学习,而且有如此强烈的趋势,在上个世纪之交,好像不讲西学就不是学习了。
民国初年,即使是当时能够捍卫中国传统的人,也往往要像辜鸿铭这样的洋人,而且他英语说得比汉语好,才有资格扮演这样的角色。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导致中国人向西方学习?
有人说,晚清中国人之所以要向西方学习,是因为西方打败了中国人。谁要是被逼着向别人学习,谁就会落后,谁就会挨打。被打是落后的,打别人的人是先进的,所以我们会向打我们的人学习。
但后来有人说,五四时期中国人对西方失望,是因为“王老师老是欺负学生”。这个说法和上面的说法明显矛盾:如果按照上面的说法,难道我们不是因为被打了才学会打我们(就是欺负我们)的吗?你不打我们,我们就不学。怎么会有失望呢?
显然,在五四运动期间,一些中国人从学习西方转向学习俄罗斯,不仅仅是因为西方欺负我们。但后一种说法至少说明,当时人们向西方学习,与西方在中国人心目中的道德形象有关,不仅仅是“壮士”。
但在我看来,最典型的特征不是五四之前,而是戊戌变法之前。当时的“反法儒教”对西方道德的描述,比戊戌变法后、五四运动前还要浪漫!
向西方学习的根本不是“被打败”
这里我想说,中国人没有崇拜“强者”的传统。我们说的主要是文化意义上的中国,主要是指中原地区的农耕文明和代表这种文明,打着儒家旗号的中原王朝。众所周知,这种意义上的中国战败在历史上经常发生,真正战败的不仅仅是晚清。远的不说,最接近清末的是明末。当然也有人解释说它死在流氓而不是清朝。这就是清朝为了标榜自己“胜利国”而说的话。但就算崇祯死在李自成,李自成的“顺”朝不也是汉政权吗?不就是被清朝灭了吗?事实上,崇祯死后,“南明”仍然曾经拥有大半个中国。不就是彻底被满清打败了吗?
南明在清朝彻底灭亡,与晚清被列强“欺负”有天壤之别,惨败。晚清被西方打败,无非是失去了一些边疆。大清国还在。虽然“西化”曾经两次进京,但据说是我对“中国之威”不服气或者怕“人民反抗”很快不了了之,整个国家体制没有被颠覆。如果中国人崇拜打败他们的人,那么明帝国的人首先应该崇拜满族人才。为什么明清时期中国没有出现学习满语的热潮?
相反,那时候汉族人在文化上还是很骄傲的。没有人认为我们在文化上不如满族,甚至认为满族文化比我们先进。而且明清时期,很多人反思的时候,都说我们之所以被打败,是孔孟执行的不够,对这一套还是信心满满。特别是像黄宗羲,明朝灭亡后,他诅咒皇帝,深刻反思我们现在有很多问题,也正是因为这些问题,我们才完了,但是他讲的问题是,秦朝以后,我们违背了孔孟的很多东西,以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然而,在清末民初,我们看到了相反的情况。坦白说,与南明相比,清末的战败并不算太厉害。中国主流人民从未放弃在军事上抗击侵略者的信心,并最终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相对于中国的军事自信,在文化上,晚清出现了非常明显的变化,有人称之为“三千年不变”。什么叫“三千年不变”?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在3000年里没有输过一场战斗,或者说我们没有输得那么惨?当然不是。几千年来,人们第一次怀疑我们的正统观念。
这仅仅是因为我们被打败了吗?如果说外国人或者“西方人”只是拿走了朝鲜和越南,我们认为孔孟之道是行不通的,那么满人拿走了北京和南京。为什么我们认为孔孟还可以?我们为什么不学萨满教?
所以,当时“传统文化”在与西方接触后出现严重危机的根本原因并不是“战败”。你可以看看当时很多中国人,包括、王韬、冯桂芬、马建忠、郑、郭嵩焘、张树声、薛福成、康有为、谭嗣同。他们是如何看待西方的?他们是如何向西方学习的?
“反法儒学”向西方学习的几个特点
当时这些人论证了西方普遍具有以下特征:
首先,他们从追求道德理想的角度向西方学习。当然,这种道德理想带有明显的古代儒家的“三代”色彩。本来传统儒家就一直有一种对现实不满的情绪,不同情绪的人会有不同的评价。五四以后,反儒家认为这种情绪是复辟和开历史倒车的倒退情绪。鲁迅先生专门创造了一个“九斤老太太”来形容这种情绪。这种人总觉得过去比现在好。按照儒家传统,三代同堂,下一代不如下一代。骂儒家的人说这是复辟倒退,开历史倒车。而那些赞美儒学的人,如余英时先生,则说它是知识分子的一种社会批判良知。
但是,无论是良心的批判,还是倒退,事实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这些真正的儒学——我所说的“真正的儒学”不是为了在科举考试中获得做大官的敲门砖,而是他们有真正的追求。传统上这些人都有一种玩世不恭的心态,认为三代同堂才是理想,但后来越来越差。他们带着这个理想去看西方,突然发现了一个理想的地方,就是西方。这种所谓对道德理想的追求,即具有三代古儒的理想,是这些人向西方学习的主要动力,而强兵这个富国的功利主义只是次要的或附带的动机。
第二,这些人处处从“儒家反法”的价值观出发。面对西方,他们的第一感觉是我们的“秦征荀学”有多烂。他们常说,西方这样的社会,凝聚了中国三代人取得的文明。他们此时向西方学习,往往带有一种“引西救儒”的色彩。都说我们中国本来是很文明的,但是到了战国时期就越来越不好了。秦始皇成为土匪政治后,中国就沦陷了。原本以为儒家已经没救了。现在说还有一个地方实现了儒家思想,就是想象中的西方。如果实行,可以纠正秦以后的这一套东西,使儒家理想得以复兴,纠正秦汉以来礼崩乐坏的弊端。简而言之,他们认为向西方学习是为了反抗法家。
第三,与以上两点相对应的是,当时这些人往往强调向西方学习,要学会如何“引西救儒”,抵制法家体系中的这一套东西,也就是所谓西学的“体”和“基”,而学这个体和基是主要的,其次才是学“用”和学“端”。学西方首先是学民主共和国,天下为公。这是最重要的,是基础。至于其他的,不仅是市场经济赚钱的能力,赚钱的能力是目的,是用途,是次要的东西——显然跟儒家重农抑商的传统有关系。这些人经常强调要学会“运动”和“学习”
第四,这些人如果在本土传统中寻求符合向西方学习的思想资源,往往强调要回归古代儒家,排斥法佛。因为这些人往往有非常明确的反对法家和佛道的倾向,在儒家的正统观念中,这些人往往非常看好孟子,排斥荀子。众所周知,战国时期“儒教八分”。一般认为荀子代表了儒家向法家的过渡,或者说荀子是半儒半法。这时候这些学者都很讨厌荀子的观点,反其道而行之的就是所谓的孟子。这些人认为孟子很好,因为有大量关于孟子的言论,是后世法家不喜欢的。朱元璋禁孟子就是这个原因,这些人也在这个方向寻找所谓的思想资源。
第五,当时这些热衷于“向西方学习”的儒生几乎没有注意到。现在很多人认为西方文化最本质的特征是个性自由,个人主义现在被视为现代西方自由主义的核心价值。有学者得出结论,中国人接受所谓的个体、个性、个人主义比较晚,都是在五四前后进入中国的,但是民主、共和的观念很早就进入中国了,而且很早就接受了这些东西。他们主要讲西方的民主共和国和服务大众的世界,并以此来反思秦以来的“家天下”。
今天看来,这当然是对西学缺乏了解的表现。现在,当然,我们都知道个人权利在这个西方体系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无论是民主政治还是市场经济。但是有一个现象我觉得很有意思,就是虽然我们可以说这是我们对西学不了解的表现。然而耐人寻味的是,恰恰是这一时期西方人的这种肤浅看法,首先因为它不强调个人本位,所以并没有与小共同体本位的儒家价值体系形成明显的冲突。这期间很多人并没有觉得西方儒家是对立的,因为原始儒家真的不讲求个人本位。原始儒家讲的是家庭本位,小社群本位,熟人社会的伦理原则。如果仔细研究这些东西,确实与现代西方价值体系相矛盾。
当时的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也没有感觉到两者之间存在多少矛盾。但恰恰是这种“肤浅”的认识,一方面淡化了西方儒家的矛盾,另一方面却使“秦制”与法家专制的传统产生了激烈的冲突。也正因为如此,那些所谓的重视民主、轻视自由的“肤浅看法”并没有阻碍当时中国市民社会个人权利的发展乃至自由意识的增强,还起到了极大的启蒙作用。虽然此时人们所认识的西学并不强调个人主义,但事实上,这一时期恰恰是中国人格意识开始萌芽的时期,而这种萌芽并没有被“西学救儒”的潮流所压制。这是为什么呢?
“三代”都去了西方。
当时很多学者都在这样讨论。比如郭嵩焘就明确说过:“三代以前,中国的启蒙运动是逐渐消亡的...自汉朝以来。以及政治和宗教的习俗,欧洲国家都是独一无二的胜出者。它把中国看得和全盛时期的三代人一样。”中国的文化很伟大,但指的是三代人。只有中国是世界上最文明的地方,秦汉以后就不是了。从汉代开始,中国似乎逐渐变成了“蛮夷”,但“三代”都去了西方。
而谭嗣同说得更好:秦朝以后,“2000年,是三代文化的后裔,到今天的蛮夷。”总之,似乎孔孟之道在中国早就被摧毁了,正如徐继畲所说:只有西方“承三代之意”。
薛福成也说:“在唐瑜之前,每个人都是民主的...各人有德,众民可戴为君,而后为诸侯。”。诸侯尤德,诸侯咸尊为天子。这就是今天民主的规模。秦始皇靠武力管理得天下,因为他有重权重利。秦汉以后,都是君主。如果丈夫生活在夏商周时期...孟子说的“民为重,国为次,君为光”还在其间。英国和义国联合执政还是真的吗?.....所以三代龙,几千年,三千年,前无古人。”在他看来,西方所做的,其实就是我们前三代所做的:“有德者,得天下之鼓励。“那时候不是家族,凡是有德行的都是人民选出来的。
我们看到很多人对五四以后的秦汉法家改革赞不绝口,认为商鞅的改革是伟大的。而戊戌变法之前的先进人士恰恰相反,他们最反感商鞅发起的那一套。戊戌时期的儒家认为,礼乐的崩溃不是西学造成的,而是“三代”和“暴秦”之后的事。用谭嗣同的话说:“两千年的政治,秦征,都是贼。学近两千年,学在荀,亦是乡愿。”中国被小偷和乡愁统治了两千年!
什么是「乡愿」?读了孟子,知道那是当时儒家最讨厌的一种人,就是荡草,随风倒,随波逐流,谁当权就跟着谁。“乡愁”的反义词是古代儒家推崇的“乡绅”。到了现代,我们把乡绅解释为地主,但起初这个“乡绅”指的是文人特有的一种服饰,推而广之是指儒生。说他们的职责是维护正义,独立于权力,“随道不随君”。
在晚清这些“反法儒”看来,这样的“乡绅”在这里已经消失了,只有秦以后的“乡愁”。那么乡绅在哪里?在西方。西方议会,尤其是完全选举产生的议会下院,最早在清末被翻译为“乡绅室”。据说有一批国会议员,不听天皇的话,只认正义(“议士绅”),整天忙着“为天为民请命”。
谈“西方民族政治与民俗之美”
坦率地说,关于“秦制”的抱怨,并非晚清独有。事实上,总有一些人抱怨中国的儒家制度。真正的儒者往往对现实不满。孔子曾说:“道若衰,可以乘叉浮于海。”现在,礼崩乐坏,社会堕落。现在想以移民的身份坐船去海外。朱也说:“尧舜之道,从来不能行于天地之间。”
但与孔孟和朱不同,晚清儒者找到了“仁义道德”的一个源头,那就是西方。用徐继畲的话来说,就是“举荐之法,为天下公,差不多是三代之遗。”
当然,他们说西方比“我是清朝”更仁慈,主要是在国内,也就是西方的统治者对自己的人民比对中国旧社会的统治者对中国人民仁慈得多,这里不涉及国家之间的关系。上面提到的这些人,当然都是在国与国关系问题上的爱国者,他们对于抵抗外国列强侵略的态度是明确的。但如果说国内的制度,他们显然认为西方的民主比中国的法家政治要“仁义道德”得多。
所以这些人在介绍西方的时候,他们的主要精力并不在“造坚船利”上,甚至也不在西方人现在公认擅长的办公司、做生意上,而是在所谓的“西官民风之美”上。王韬宣扬西方“以礼义为教”、“仁义为本”、“德育为本”。
郭松涛说的比较系统。他说西方国家的基础是“政府政教合一”,西方人会做生意只是次要的。他说,西方社会的法制非常严格,所以“正义与日俱增”。据说没有乡愁,只有“乡绅室”(议会),一群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学者受人民委托,在这里讨论政事,说这个国家不是君主的私有财产,这个国家是为人民的。他说民主选举“必须用人才”,皇帝不能任用私人。只要人民不满意,统治者就得换。他说这样也很好。他说,执政党和反对党“推理和辩论,以确定对错”,“每个人都根据他看到的东西争取胜利,但有助于和平。”当谈到那里的言论自由时,人们的声音受到重视。
总之,他认为这个国家是礼仪之邦,能富强起来不是偶然的。他甚至说英国是因为“善良仁慈”才赢得了“海归心”,有点羡慕。英国能有这么多殖民地,就因为“善良有爱心”?我们知道,其实郭嵩焘也说过,是因为他们的“坚船利炮”。
第一任驻外使节郭嵩焘如是分析。他与曾国藩相似。他出身翰林,是儒生。出国时,他已经58岁,价值观已经定型。他也不懂外语。虽然他在国外期间努力学习知识,但系统学习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有“文化转型”。郭嵩焘始终是一个儒家。他虽然对英国有好感,但从未批判过儒家思想。他只是批评中国在秦汉以后偏离了儒家的“三代同堂”的理想。他把英国视为儒家所向往的“礼仪之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