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抗美援朝志愿者日记中的牺牲与死亡

田·

在朋友的推荐下,笔者结识了原抗美援朝志愿军23军67师老兵钟毅先生(卫晋),得以一窥其战时抗美援朝日记手稿。这些从未公开过的日记,几乎每天都记录着他从4月1952到8月1955的经历。

长期以来,对抗美援朝战争或中国人民志愿军的研究多集中在“大人物”、著名人物或集体活动上。前者是指高层官员或各级军事指挥员所作的政治、军事、外交决策,英雄模范人物,外交谈判中的重要角色等。,而后者指的是战争期间的历次战役和中国志愿军下属各部队的军史、战史。这些研究对象和内容虽然重要,但往往是大多数读者感兴趣的,因此相关研究成果丰富、深入、细致。但是,抗美援朝毕竟是一部约290万志愿军共同参与、共同经历的历史。它是无数不同背景、性格、情感、认识的人的人生经历,而不仅仅是少数“大腕”和名人的经历和活动,也不仅仅是以集体的名义或形象进行的军事和政治活动。会明显限制我们对抗美援朝战争和中国人民志愿军历史本身的复杂性、多样性和丰富性的理解和认识,不足以反映和揭示曲折残酷的战争过程和不同个体在集体活动中真实细致的特殊经历、情绪和感受。然而,由于普通志愿军文化水平低,战场条件恶劣,环境恶劣,绝大多数战士未能留下直接记录和反映战时经历和情绪的史料,多年后的口述回忆和追忆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各种因素的扭曲。因此,幸存下来的前线志愿军或机关基层人员的战时日记弥足珍贵。

据我所见,这样的战时日记虽然很少,但也有一些已经出版或出版了。但基本都是符合某种主题或主流价值取向的摘抄、摘抄,甚至经过后期的文学加工或演绎,其史料价值和内容丰富性、完整性都大打折扣。幸运的是,在朋友的推荐下,笔者结识了志愿军23军67师的老兵钟毅先生(卫晋),得以一睹他珍藏的抗美援朝日记手稿。这些日记几乎每天都记录着钟先生从期望赴朝作战到1952年9月7日随部队赴朝作战,以及从65438年4月到1955年8月停战后长期留在朝鲜的经历。这1000篇日记,长则数千字,短则数千字,真实完整地记录和反映了作者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从字里行间,从日记手稿中发黄发脆的纸张上,从潦草或工整的字迹上,作者仿佛能感受到三八线战争爆发、生命随时有危险的艰难岁月,感受到作者在停战后相对安全的环境中忙碌紧张的工作状态, 并感受作者从为不入党而焦虑,到为终于入党而兴奋,再到为不能顺利转正而焦虑的情感变化。

钟毅日记的手稿和图片由作者提供。

钟伟,原名钟毅,1931,浙江德清县人。1949年5月,德清解放后参加解放军,参加解放上海。后在浙东舟山“前训”参军,1951开头进入江苏太仓。1952年7月,23军67师干部部转业至师后勤部首长办公室(技术)秘书,从事抗美援朝准备阶段的紧张工作。8月下旬,部队从江苏太仓转移,从昆山上车直奔安东,8月31到达。9月7日,部队渡过鸭绿江,进入朝鲜参战。1953元旦,部队向三八线移动,与联合国军对峙交战。5月,奉命升任67师政治部秘书科秘书。11年6月,调入该师作战训练科一级文书。1954年6月,我们接到志愿军总部干部部的电报,要提高部门的军衔奖励部门。1955年8月,因肃反、审查干部运动中的所谓“历史问题”受审,入党、转正问题一拖再拖。1957年8月,自愿复员回老家。他于23日从朝鲜回国。作者自己说,他的抗美援朝日记“价值不大”,因为是“年轻人,职位小,视野小,多以个人办公室工作经历、日常经历和感受为主”。对此,笔者并不认同。相反,正是因为他在部队的师里,职位不高,年龄也和大多数入朝参战的志愿军差不多。所以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更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他的日记更有价值。

目前看了五本日记原著,20万字左右。除了恶劣的战时环境(尤其是三八线),我连续几天没有写一个字关于我的工作压力,留下一片空白,几乎每天都在记录。此外,出于保密考虑,也有一些日记章节未能留下记录或明显别扭。尽管如此,这篇20多万字的日记手稿所反映的细节还是相当真实和丰富的,包括日常工作、社会交往、思想状况、各种书刊的阅读心得、诗歌练习、思想汇报等等。在日记中可以找到以往种抗美援朝研究成果没有反映或研究的普通志愿军或军事机关基层人员从个体视角出发的经历、体验和感受,有助于我们深化和提炼已有的认识。比如志愿军心里是怎么理解这场战争的,和官方宣传或者主流话语有什么不同?他们在战场上经历了什么?思维有什么变化?个体是否有不同于集体的情绪表达?个人如何看待战争中残酷的伤亡?如何处理恐惧、焦虑、不满等个体情绪?等一下。

限于学识和篇幅,笔者无法一一论述以上问题。这里只介绍作者在日记中记录的不同群体的牺牲和死亡的记录。在这1000多本日记中,约有85本记载了各种牺牲或死亡的情况,其中日记中记载了14位同志的牺牲。这些战友或死于与敌人的血战,或死于联合国部队的空袭和炮火,或死于过度劳累和医疗条件差,或因防空洞倒塌或自然坍塌而被掩埋。比如1953年6月26日,日记描述了政委陈老恨讲述的一名新战士在英勇斗争中的惨死:

前天的战斗中,一个新战士去抢敌人的刺刀,和一个美国鬼子扭打在一起。不幸的是,另一个魔鬼扔了一颗手榴弹,死了。但是他勇敢的战斗精神很好。

3月1953,13日,笔者听到“一个噩耗:敌机袭击二支队,造成人员伤亡。”又得知政委卢牺牲了;我想到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上海战役后的梅陇镇附近,当时他是营里的指导员。我记得他也给我们(方玉舟和我)做过指示。他的善良和真诚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在五十年的师党委整风运动中,在频繁的会议中,我更加了解了他对人民事业的忠诚。他年轻英俊的脸庞映入我的眼帘!啊!邪恶的美国强盗!你们这些刽子手总有一天会受到我们的惩罚!

我们许多优秀的同志倒下了,我们活着的人想起他们就难过。我们应该化悲愤为力量,把工作做得更好。"

第二天,作者得知另外两名同志(朱汉权和胡斌)也在昨天的轰炸中丧生。

不到一个月后的4月8日,日记中记录了在一起半年的三位真诚友好的战友(班师、刘德发、陈志民)牺牲的消息。笔者不敢相信,深感痛心。他在日记中写道:

同学们,刘德发...他们牺牲了陈志民!为和平而战!我能相信吗?多好的同志啊!

他们走了!离开了我们...短小精悍的班风!刘德发,长着一张幽默的脸,胖乎乎的脸,热爱写作,善良真诚,和我在一个班当了半年的兄弟,沉默的‘班长’!

是他们吗?啊!正是这些善良的同志们!三、四、五...啊!我知道他们的简历,他们都是共青团员!他们都有自己的理想。做音乐家是多么美好的事啊!人们都唱他的歌!当小说家多好啊!让人看了他感人的故事!

成为诗人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歌颂真理的诗歌代代相传。

做个英雄,做个模特,戴上光荣的勋章,做各种简单的梦!

都是男生!

我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寻求生命的真理!

但是他们倒下了!

他们的鲜血流淌在朝鲜的土地上!

他们永远和我们说再见了!

他们用鲜血书写了青春的辉煌!

.....我的心很难过...

我们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们应该拿起武器:

战斗!我们要复仇!

几天后,另一位在敌人炮火下战死在战场上的同志被记在了日记里。笔者路过炮弹坑时,看到“地里还留着紫色的血”。

6月26日,笔者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坏消息”。与他有着亲密友谊,在后勤部共事半年多的陈洪范同志因病去世。作者无比悲痛,难以接受,甚至认为“虽然疾病夺去了他的生命,但这也是美帝国主义的罪过。他的病是在朝鲜艰苦的劳动和艰苦的物质条件下形成的,没有得到祖国那么好的医疗...原来是邪恶的帝国主义!嘿!你们这些该死的反动分子!你用有形和无形的方式杀死了多少优秀的战友!我们必须杀死你们这些野兽!

除了在战争中牺牲或死在战场上的战友,还有3名战友因为防空洞倒塌被压死。其中两人在停战协定签署前一周去世,另一人在停战近一年后因防空洞意外倒塌而去世。1954年6月23日,日记写道:

孙立坡同志给我来了一封信。他告诉了我一个意外而不幸的消息。6月7日叶聪同志被防空洞倒塌压死。啊!一名女兵为和平献出了青春和生命。她夜以继日地工作来赢得胜利,有一次一颗炮弹落在她打字的房子的下游,在她回到隧道之前,熄灭了灯。我和戴书记催了他们几次;有一次(去年夏天)战斗结束后,平安河洪水暴涨,她和潘红同志趟过水中央慰问伤员。去年很多女同志回祖国读书的时候,她并不被动。她说我会成功地和我们的军队一起回去...但是现在这个她参军的时候其实还是个孩子。戴书记一开始经常讲情况,后来这位在党的军队里长大的女战士就离开了我们!我们师的人不会忘记她对革命的贡献。和她共事半年多,我相信她的内心是纯洁的。她不愧为祖国的光荣女儿!安息吧!一个为和平献出生命的女战士!

这14位战友的牺牲,笔者基本都听说过,没有亲眼所见。所以日记缺少死亡场景的细节,没有描述死亡的痛苦过程,没有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更多的是一种惋惜和悲痛的情绪,一种对战友的怀念,以及由此产生的对美帝国主义和联合国军罪恶的指责和仇恨。

日记中也有对敌人死亡的记述,但大多寥寥数语,只记录了死亡人数。比如“消灭了五六百个敌人”(1953 4月17)、“我们消灭了一大批敌人”(1953 4月19)、“捷报传来,消灭了一千四百多个敌人”(19)

作者还记录了朝鲜人民的死亡。如果作者刚到朝鲜不久,他在9月1952、18日的日记中写下:

我们房东老太太指了指两个玩耍的孩子,指了指山,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两个孩子的父亲是被美国鬼子枪杀在山后面的。

第二天的日记又写道:

这里有1000多名朝鲜孤儿,都是政府抚养的,他们的父母都是被美帝国主义杀害的。

作者通过听到和想象朝鲜人民的死亡,进一步坚定了对美帝国主义的仇恨,对朝鲜人民和祖国人民的同情和怜悯,坚定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决心:

战魔之恶高于天!我们想:这不仅仅是这两个孩子的命运!这是千千成千上万儿童的命运!不抗美援朝,今天落在朝鲜儿女身上的命运,明天也会落在祖国儿女身上!我们不容忍朝鲜儿童的命运,也不容忍祖国儿童和全世界儿童的命运!我们希望千千所有可爱的孩子在和平的环境中成长,用他们的智慧和劳动创造一个幸福的世界。

相对于战友的牺牲,敌人的死亡,朝鲜人民的被杀,革命领袖的去世对作者的影响应该是最大的,日记中的相关记录篇幅也是最大的。例如,斯大林于1953年3月5日逝世后,作者在3月6日、7日、9日和次年3月5日的日记中,详细而又煞费苦心地描述了他的感受和感想。听到噩耗后,作者“立即摘下棉帽,低下头,沉默不语。发自内心深处的深切哀悼让我激动不已”“噩耗吃了我的心”。那天写日记的时候,身体冰凉,嘴角发白,很难受。我皱眉,我叹息。时不时的,我的心!绞痛:斯大林同志!你真的死了吗?你真的死了吗?斯大林同志,回来!来领导我们在全世界进行革命吧!斯大林同志!斯大林同志!斯大林同志;千千心地善良!每个人都在呼唤你!斯大林同志!“(1953年3月6日)

第二天,日记还写道:

斯大林同志去世的概念时常在我脑海中浮动,但每当我想起,总觉得太突然了。我一直认为斯大林同志会活到一百多岁!啊!这么好的人,这么伟大的人,不能活到100多岁,这是人类科学上的耻辱。啊!突如其来的打击是无法承受的。

一年后,作者回忆说,他感到“深深的悲哀”,“一切都不安,我们似乎觉得身后有一座青山崩塌了”。(1954年3月5日)

作者在日记中记录的对斯大林去世的极度悲伤的感情,在今天是不可想象的。那时候是一种常态,是感情的自然表达。作者的上级和战友,无论公开还是私下,都对斯大林的去世表示“极度悲痛”。(1953年3月9日)

总的来说,日记中记录的不同群体的牺牲和死亡以及他们的感受,表明了作者的死亡观,这种死亡观受到苏联和中国长期革命历史的影响,即敌人的死亡或灭亡是注定的,可耻的,应受谴责的,可喜的,令人兴奋的。人民的死亡是无辜的,值得同情。战友或战友的牺牲是痛苦的,值得铭记。领袖之死令人悲伤,令人难忘。从根本上来说,不同的死亡是从阶级分析和敌我分明的角度来分析判断的,赋予了不同的意义和价值。所以,当可恨的敌人放下武器成为战俘时,作者的态度立刻转向了宽容和同情。

几天前和昨天,我看到了美国囚犯。有黑人也有白人。其中两人还穿着尼龙防弹衣。虽然不懂英语,但我看到一个现象,几个黑人看起来很放松,经常微笑,而白人则更有思想,低着头。“傲慢迟钝的文明人”!今天不是征服者,今天是囚犯。谁知道他们是加州的光秃秃的人还是密西西比河上破产的农民?来韩国参加“肮脏战争”是你们的不幸,但今天你们是志愿军的俘虏,却是莫大的幸运。当你来到我们身边,你真的看到了人性。黑人可能是汉尼拔的后裔,但在美国长大,受够了种族歧视;白人可能是吉姆·克劳主义。但是当我们来到这里,种族是平等的。我们反对吉姆·克洛的学说。我们是最人道的。我们永远是红旗下的大赢家。如果战争继续,你们中的更多人将成为我们的囚犯,因为正义属于我们。(1953七月12)

作者认为,“这些美国士兵不想做出不必要的流血牺牲。他们需要的是和平。他们被迫战斗。”(1953年7月29日)

70年前,受红色文化影响的死亡观念,是敌我力量悬殊下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斗力的重要来源,是最终赢得抗美援朝战争的重要精神动力。如今,战火早已熄灭,当年参与战斗的绝大多数人也已离世。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新时代,我们应该认识到,战争本质上是残酷的杀戮,会给敌人和自己都带来最惨痛的后果:最宝贵生命的消失。战争只是手段,对和平幸福生活的向往是几代人共同的目标。为了人类共同的明天,我们应该有更多的智慧和耐心去消灭战争。

(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中国人民志愿军朝鲜驻军研究(1953-1958)”和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志愿军老兵钟毅口述访谈及日记整理”的成果,由论文授权项目组启动。项目指导教师田,组员:、杨润雪、石亚琪、。)

校对: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