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互动中建构世界历史”

20世纪80年代以来,由巴拉克劳、布罗代尔、麦克尼尔和斯塔夫里·阿诺斯等人开创的从全球视角观察和解释世界历史的思想和方法,被越来越多的世界各国学者所接受和发展。在这种国际化的学术背景下,中国的世界历史学家也在努力创建具有中国特色的全球史研究和教学体系。全球史学者强调,世界历史(或全球史)不是各个国家和地区历史的简单罗列或综合,而是一个不断变化发展的整体,其中不同地区和文化之间的交流、碰撞和相互影响在各个历史时期都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特别是在1500以来全球化进程不断加快的500年间。只有扬弃以往欧洲(或任何地区、国家)是世界历史发展中心的观念和历史管理方法,才能更加平等地看待和重视各个地区、民族、文化对世界历史发展的贡献,才能更加准确地把握世界历史的整体进程。目前,全球史仍是一个不成熟的新领域,在中国史学界处于起步阶段。要真正建立理解历史变迁的全球视角,还有许多理论和实践问题需要解决。鉴于此,我们邀请国内外四位全球史专家就一些相关问题发表看法。

全球史的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从跨文化的比较角度来分析历史,历史学家对不同文化的“相遇”要有足够的敏感。

主持人:全球史已经成为世界流行词汇,“全球化历史和全球化历史”很好地概括了它的学术定位。全球史不仅是指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也是一种编写世界通史的方法论,更是一种构建世界历史的新方法和新理论。请主要从历史方法的角度谈谈全球史的内涵。

本特利:当今世界的一个最重要的特征是来自不同国家、社会和地区的人们之间的高度互动和影响。“全球化”一词最初是指一种经济现象,但人们很快发现,思考社会和文化问题也同样有用。例如,大规模移民促进了人口统计的全球化。全球化深刻地影响了当今世界,这促使历史学家思考同样的过程在以前时代的作用。毫无疑问,由于交通工具和通信技术的发展,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和影响以前所未有的范围和水平扩大,使全球化在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大。然而,最近对全球历史的研究发现,跨文化交流和影响在过去和今天一样深刻地影响了历史的发展。

全球史的一个最重要的特点是,它从比较跨文化的角度分析历史,而不仅仅是从国家的角度。全球历史学家承认,研究国家和社会的历史进程很重要,因为它为这一地区人民生活方式的形成提供了背景。但全球历史学家认为,仅仅从国家的角度来理解许多重要的历史进程是不可能的。为了理解跨文化贸易、宗教交流和文化传统,甚至传染病的传播,有必要采用比民族国家和个体社会更广阔的视角。

刘新程:全球历史的对象是人类社会/群体之间以及人类社会/群体与其环境之间的联系历史。全球史的任务是通过回顾跨越各种界限,在不同系统之间建立联系的人类交往活动,说明全球互动机制对人类发展的促进作用。全球史的代表人物之一曼宁教授曾明确指出,全球史研究的意义是“大规模的互动研究”。全球历史观的高明之处在于其核心思想:互动,即不同地域、民族、文化的人通过接触在经济、政治、文化等领域的互动。

主持人:全球史关注大范围、长时期的整体运动,开辟了新的研究领域,理论上打破了“欧洲中心主义”的影响。那么全球史是如何超越西方传统的世界史观的呢?

罗旭:欧洲中心主义在中国史学界早已臭名昭著,但这种历史观在世界史的研究和教学中仍有很强的影响力,成为世界通史编纂中不可逾越的障碍,尤其是在1500年以后的现代部分。指出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正如一些评论者所说,所谓全球历史理论,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编纂世界通史的方法论。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对全球史的理论阐释显然与编史实践脱节。通史现代部分在结构、内容和观点上对欧洲的特殊关注和倾斜,来源于长期规范和主导世界近代史研究和教学的两个相关理论体系:资本主义主线理论和现代化主题理论。两者都试图对世界历史进行目的论的解读和剪裁,因此不可避免地带有欧洲中心主义的印记。诚然,全球史本身作为理解和解释世界历史的理论方法,主要是西方文明扩张的产物,就像今天势不可挡的全球化一样。我们应该努力做的是,将欧洲的近代崛起作为一个历史的、必然的思辨体系,基于自身的内在逻辑进行分析和解构,在世界通史的编纂中抛弃欧洲中心主义传统,无论这种传统是以资本主义扩张的形式出现,还是以现代化演进的形式出现。

刘新程:自上世纪末以来,传统的西方世界历史观受到了严重的挑战。挑战首先来自时代的变迁。人们怀疑建立在“分类学”基础上的民族史或文明史研究,是否真能对世界历史做出正确全面的解释,为人类解决当代问题提供有益的经验。

科学研究的新进展也冲击了西方世界史的传统研究方法和“经典结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出现后,各个领域的研究不仅关注研究对象的孤立、静止状态,还考察了对象之间的“关系”和“关联”。传统的西方世界历史理论忽略了不同地区、国家和文明之间的“关联性”。在70年代的美国,不仅学术界和理论界,整个社会都感受到了世界历史理论的“贫困”。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一些美国历史学家提出,应该创造一种“全球一体化”的史学,其目的是表明人类属于同一物种,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其方法是全面考察人类文化的多样性和运行机制的统一性,解释在这个世界的“动态交往网络”中,文明、民族或国家等不同形式的人类组织之间的互动关系;其实质是继承西方史学在“模式”框架下解释世界历史的传统,用“互动模式”(即西方主导文化向世界传播的模式)取代“主导-传播模式”。

全球历史学家之所以把“互动”作为建构世界历史的基础,是因为他们认为“互动”是人类社会组织的存在形式。他们认为,任何人类社会组织都不是封闭孤立的,它们必然存在于与外界的交流中,彼此形成相互联系的系统或网络,并在系统或网络内相互影响。其次,全球历史学家认为互动是世界历史发展的动力。全球历史学家借鉴人类学家的研究成果,指出社会发展源于变革,变革的起点是从外部接触新事物。他们说选择新事物的过程就是传统的改造过程。虽然社会通常不欢迎新事物,但是抵制新事物的结果也导致了社会的变化。正因为如此,全球历史学家认为,历史学家应该对不同文化的“相遇”保持足够的敏感。

全球历史学家认同地理学的分析框架取代了民族国家和个体社会,全球历史学家有多种方式表达“互动模式”

主持人:在通史和专题研究的编纂中,全球史家是如何研究全球史的?如何以「互动模式」建构世界史?

本特利:为了分析跨文化交流的过程,全球历史学家一致认为,地理学的分析框架取代了民族国家和个体社会。基于使用民族国家作为历史分析手段的局限性,全球历史学家构想了一种替代概念,以经济、环境和文化区域为单位,而不是以民族国家为边界。历史学家关注连接不同陆地的海洋。他们通过印度洋、大西洋、中国海和加勒比海研究贸易、移民、生物扩张和文化交流。从公元600年到公元1750年,印度洋是世界上跨文化交流最活跃的地区。从东亚到东非的波斯人、阿拉伯人、印度人、印度尼西亚人和中国人都活跃在这一地区。1492以后,大西洋成为重要的贸易、移民和物种交流中心,后来这个重心移到了太平洋。

通过认识到海洋和海洋是历史发展的紧密联系的领域,全球历史学家可以对过去的历史认识做出新的解释。以600到1600期间为例。直到最近,历史学家在谈论这段历史时,还习惯性地把目光聚焦在中国的唐宋、中亚的突厥、伊斯兰世界、拜占庭帝国和中世纪的欧洲。这并没有错:事实上,研究这一时期的历史,考虑这些国家,是恰当的,也是必要的。然而,全球历史学家将注意力转向了印度洋,因为不用说,跨文化交流对这些个体社会的发展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最早通过印度洋,然后穿越陆地的海上贸易,几乎把所有东半球地区联系在一起,由此产生的财富支撑和维系了这一时期的许多国家和社会。例如,中国的丝绸和瓷器出口到东非,印度尼西亚的调味品,印度的棉布和钢材,东南亚穆斯林的香料和马匹,拜占庭的珠宝和玻璃制品,东非的黄金、象牙和奴隶也供应到其他地区。对这些产品的大量需求刺激了国内经济,影响了整个东半球社会的发展。

如果只关注单一社会,就无法理解600年至1600年的跨文化贸易的类型和影响,无法解释佛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传播,也无法理解物种的交流,包括食物和疾病的传播。跨文化贸易、宗教交流和物种交流对每个社会的历史进程都产生了重要影响。正如全球化深深影响了当代人一样,跨文化交流也建构了我们祖先的历史经验。全球史的研究任务是理解和解释过去历史中的全球化进程。

刘新程:在通史和专题研究的编纂中,全球史家对“互动模式”的表述有几种方式:一是阐述不同人“相遇”后的相互的、双向的文化影响。研究者指出,即使是作为当代西方文明代表的美国文化,也不是西方文化在美国的简单移植,而是印度文化、非洲奴隶文化和欧洲文化融合的产物,三要素,而不是一个。二、描述人类历史上曾经存在的各种类型的“交往网络”或“* * *圈子”,如1500年前覆盖“旧大陆”大部分地区的“欧亚非世界体系”,8-15世纪以穆斯林商人为中心的“环印度洋贸易网络”,或以南亚大陆为中心的“南方世界”。还有“0”的世界,18和19世纪的棉花生产世界,70、80年代的糖生产世界或录音机世界。第三,讨论某一地区产生的发明如何在全球引起连锁反应。比如论述了宋代中国的三大发明以及货币地租制度如何先后影响伊斯兰世界和地中海世界,刺激欧洲市场,最终影响“地理大发现”;另一个例子是近代早期秘鲁、墨西哥和日本的银矿如何影响欧洲、南亚和中国的经济。第四,讨论“小地方”与“大世界”的关系,说明全球化时代任何一个局部地区的变化都反映了世界的发展趋势。五、“地方历史的全球化”。被誉为“当代史学之父”的美国历史学家菲利普·柯廷(Philip Curtin)于1995年出任美国历史学会会长,积极主张将全球视角引入国家史和地区史研究,主张在全球整体运动的背景下重新审视地区历史事件,重新评估这些事件的因果关系和历史意义,从而使“地方史研究具有全球性”。6.全球性课题的比较研究,如女性史、商人史、移民史、疾病史的跨国跨文化研究,旨在通过比较异同来解释“互动”的过程和机制。七、生态史、环境史研究。有学者认为,从更宏观的角度来看,人类内部的相互作用离不开人类与地球上所有其他生命的相互作用,以及人类与生态环境的相互作用。因此,生态史和环境史应该是全球史不可或缺的内容。目前,从生态学角度“讲述”世界历史正成为一个独特的跨学科研究领域。八、探索互动规律和归宿。对此,世界各国历史学家的观点并不一致。关于相互作用的规律,有人认为取决于“出口方”,也有人认为取决于“进口方”。对于互动的最终结果,有人认为全球文化是统一的,也有人认为全球交流越密切,“本土认同”越强,文化差异会一直存在。

在中国,全球史研究发展迅速,任何“全球史”都不能不包含中国人的历史经验。

主持人:请介绍一下全球范围内的全球史研究概况。

曼宁:有两大研究全球史的新机构,可以很好地说明全球史研究的全球发展势头。一个是2008年5月在中国天津成立的亚洲全球历史学家联合会。另一个是2008年7月在德累斯顿成立的全球历史和世界历史组织协会。它们的建立表明全球历史研究的扩展带来了相关机构的变化。一个世纪以来,自然科学从世界范围的信息和组织交流中受益匪浅。历史长期以来被认为是对单一独特社会的研究,很少在全球范围内进行讨论。但现在历史学家发现他们需要一个广泛的研究计划,他们需要探索历史记录,分析来自其他学科的新信息。同时,历史学家不仅要研究过去的历史,还要研究知识的组织,这样才能保证自己对相关信息的研究和使用是正确的。

全球历史和世界历史组织协会强调,世界历史不仅是地方或国家历史的汇总,而且鼓励研究全球变化,包括人口的变化和构成,世界各国识字人口的最新扩张,以及现在和过去的技术变革。如果全球史研究达到了理想的目的,将会给我们带来很多重要的新知识。我们现在所拥有的全球知识,包括全球疾病、生态变化、世界贸易甚至家庭结构,都可以在这个框架内得到解释。

亚洲全球历史学家联合会的成立是全球历史学家世界组织形成的关键一步。本组织的地理范围覆盖整个亚洲和太平洋地区,代表来自中国、印度、日本、马来西亚、新加坡、韩国和美国。

在中国,全球史研究也发展迅速。当然,中国的大学教授世界史由来已久。这些研究的扩展带来了两个变化。一是扩大到全球史研究和这种研究的国际合作。第二,全球史的研究方法强调地域与时代的互动。因此,全球历史现在将中国视为具有全球影响力的因素,中国与其他国家的互动越来越多。

主持人:中国学者如何建构自己的世界史体系,将中国史的内容有机融入全球史的叙事中?

罗旭:历史学家普遍认为,任何“全球历史”都不能不包括中国人的历史经历。但如何将中国历史的内容“整合”到全球历史的叙事中,这是一个大问题。迄今为止出版的世界通史都未能有效解决这一问题。人们首先考虑的是,在一部篇幅有限的世界通史中,中国的历史应占多大比重。国内通史好像一直选择“外松内紧”。比如有的书对美国内战的论述篇幅很长,但只有寥寥数语介绍了19世纪世界上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的战争,即中国的太平天国运动。其次,内容的选择,哪些内容适合成为全球历史的有机组成部分,取决于作者对世界历史变迁的理论认识。比如,一部代表性通史的近代部分,把中国(以及其他亚洲国家)从16年到19年的历史描述为黑暗和落后,对比了西欧国家的光明和进步,从而显示了以西方资本主义扩张为中心的现代化进程的历史必然性。这种欧洲中心主义的观点在很大程度上被西方学者(如弗兰克和肯尼斯·彭慕兰)在过去十年中对早期近代史的新研究所颠覆,特别是他们对中国(和亚洲)在早期近代世界中的伟大作用的重新评价。同时,弗兰克和肯尼斯·彭慕兰在中国史学界引起的轰动也使人们认识到,西方学者对中国在近代早期世界的历史作用的新认识,并不意味着全球史研究中的欧洲中心主义要被中国中心主义所取代。

全球史和国家史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价值判断不同。这里的难点在于,是加强还是削弱全球历史的“民族特色”。根据其定义,全球史应该超越任何地区或民族的立场,但研究和教授全球史的行为发生在特定的国家,总是受制于当地和族群的观念和利益。从麦克尼尔到本特利在内的许多学者认为,坚持全球历史观的历史学家的责任之一是超越地方或国家立场,致力于展现所有国家和民族参与的历史进程,发现改变人类生存和发展环境的跨国界、跨文化的驱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