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哥说死

?死亡是精神与自身的和解。

?死亡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亚历山大·科耶夫甚至在《黑格尔读本》的导言中说:“黑格尔的辩证法或人类学,说到底,是一种死亡哲学。”

说黑格尔辩证法是死亡哲学,虽然有点危言耸听,但也不无道理。我们知道,黑格尔曾在《精神现象学》中将自己哲学中最基本、最崇高的概念——精神的最内在本质表述为一个“我=我”的公式。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说,精神“是一种自由地运动,也就是认识的运动”,也就是“回归自我的运动”,或者说,这是一种回归自我的过程。但是精神如何运动呢?怎样才能回归自我?这取决于它自身固有的负面力量。没有精神上的自我否定,就没有精神上的自我超越,没有精神从逻辑阶段到自然阶段再到精神阶段的螺旋式上升,因此就没有精神本身。正因为如此,黑格尔把“否定之否定”定义为精神发展的基本公式,把否定性视为精神的“魔力”?。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自我否定的力量不就是精神“死亡”所拥有的吗?还有比死亡更生动的东西来表达“否定”和“虚无”的力量和意义吗?正因为如此,在黑格尔看来,精神生活不仅是充满否定的生活,也是充满死亡的生活。在《精神现象学》中,他强调:“精神生活不是一种你害怕死亡并在蹂躏中生存的生活,而是一种你敢于接受死亡并在死亡中生存的生活。”

?为什么精神生活不能是一种怕死的,在蹂躏中幸存下来的生活?根本原因是精神如果怕死,就没有勇气正视自己应该被否定的方面,就会在真理面前退缩,就永远无法超越自己,认识自己,从而成为一个没有任何运动和变化的惰性的东西。所以,真正的精神生活一定需要一种勇气,一种接受死亡,在死亡中生存的勇气。所谓接受死亡,就是不惧怕死亡,也不逃避死亡。我们要敢于正视我们应该被否定的,敢于否定我们应该被否定的,无论我们承受怎样的风险和精神疾病。所谓“死里求生”,就是在不停的自我否定中寻求自己的生存和发展,不断超越自我,不断回归自我,不断认识和了解自己。

所以死亡是一种扬弃,不仅有消极意义,也有积极意义。它不仅意味着取消,还意味着保留和改进。它是否定与肯定、取消与保留的统一;既是精神上的自我否定,又是精神上的自我肯定,精神上的自我取消,精神上的自我完善,精神上的自我分裂,精神上的自我和解。

死亡的基础是个体性向普遍性转化的必然性。

如上所述,死亡是精神与自身的和解。为什么?我们给出的理由是,死亡是肯定与否定、取消与保存的统一。我们的答案正确吗?既对又不对。这是因为我们的回答没有触及死亡更本质的意义,即从个体性到普遍性的转化。然而,正是这样一种死亡的意义构成了死亡的基础,死亡的必然性的基础,以及死亡的所有其他意义的根源。因为精神自我实现和自我认识的过程,本质上就是精神不断克服其原有的“个别的纯粹的个体性”,进步到普遍的个体性或绝对的普遍性的过程。所以,在黑格尔看来,所谓死亡是精神与自身的和解,其最初的也是最基本的意义是,死亡是精神的个体性与普遍性的和解。

那么,我们凭什么说死亡是精神个体性和精神普遍性的和解呢?本来,按照黑格尔的观点,作为回归自我的精神,作为自我实现和自我认识的精神,它潜在地是个体性和普遍性的统一。但这种统一是一个过程,是逐步实现的,所以有其逻辑和历史的起点。就死亡哲学而言,这个出发点自然是肉身形式的“个体的纯粹个体性”。但是,既然物质生活或自然生活首先是一种“纯粹的个体性”,不可避免地具有片面的个体性和直接性,就必然与精神或理念的普遍性相冲突,被更高阶段的精神所扬弃。只有这样,精神或理念才能突破自然生命的局限,从片面的直接性和个体性中解放出来,实现自身的普遍性,在现实中实现个体性和普遍性的辩证统一。然而,自然生命要达到这一步,最有效的手段就是死亡。所以黑格尔说:“死亡是个体的完成,是个体为* * *体(或社会)所能做的最高劳动。”"个人作为个体所达到的普遍性是纯粹的存在和死亡."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黑格尔不仅把死亡看作是精神克服片面的个性和直接性的有效手段,而且是精神的自我否定和自我和解的运动。这是因为:作为一个阶级的个体,自然生命内在地具有潜在的普遍性(一个阶级的特征)。换句话说,死亡是自然生命的固有特性,因此是生命自身运动的必然结果。用黑格尔的话来说,人并不具有生与死两种特性,人之所以会死,并不仅仅基于外在的情况,因为实际情况是“生命本身就有死亡的种子”(94),“生命的活动在于加速生命的死亡”。也正因为如此,黑格尔才宣称每个人都会死,自然死亡是大自然强制执行的不可避免、无法逃避的“绝对法则”。这样,黑格尔以他的精神辩证法和他的生死矛盾运动的辩证法,克服了17-18世纪现代死亡哲学中生死二元对立的独特形而上学局限,在人类死亡哲学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为后人解开死亡之谜提供了钥匙。

?黑格尔在研究“自然死亡”时,虽然强调它是“自然变化的直接结果”,“不是意识的一种行动”,但是,既然他把死亡的根据定义为个体性向普遍性转化的必然性,“自然死亡”的“无意识行为”就必然是意识和自我意识产生的前奏。正如黑格尔在《逻辑学》一书中谈到“延缓物种”时所说:“个体生命分散的个体性在类的过程中衰退了;阶级本身回归的消极的统一性,一方面是个体性的出现,另一方面是个体性的消灭,所以是一个从自身和观念的普遍性中消融的阶级。在延伸中,活着的个体性的直接性死亡,这种生命的死亡就是精神的出现。”(96)现在我们来看死亡对“自我意识”的萌生,以及主观精神向客观精神和绝对精神(狭义)的升华的助产作用。

?死亡是意识的自然否定。

?黑格尔不仅从精神的个体性和普遍性的角度论述了生与死的辩证关系,而且从它们对意识的肯定和否定的角度论述了生与死的辩证关系,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死亡哲学命题:“生是意识的自然肯定,死是意识的自然否定”。

?为什么“生命是意识的自然肯定”?因为所谓的生命指的是肉体生命或自然生命,在那种情况下,饮食男女是不可或缺的,必然受困于物与功利的世界,所以必然要肯定以身外之物、以物与功利的世界为对象的意识,必然要肯定直接的感性感觉。那么,为什么“死亡是意识的自然否定”?因为,如前所述,所谓死亡,就是要战胜肉体生命的“个体的、纯粹的个体性”,这也是对物的世界和功利世界的否定。说到底也是对直接感性感受和基于这种感受的意识的否定。换句话说,只有通过死亡,我们才能摆脱当下的欲望,超越“意识”,达到“自我意识”。

然而,真正的自我意识作为一种自我存在,并不仅仅是“我是我”的同义反复或“静态”的同义词,也不仅仅是通过“把其他所有的人都排除在自己之外”而与自己平等。在自我意识中,也就是在精神的概念中,意识首先发现它是另一个东西,第一次在这个另一个东西中看到自己,从而达到包含差异的统一,达到一个“我是我们,我们是我”的公式,从而超越功利世界,进入道德世界。但是,在黑格尔看来,一个人要达到独立的自我意识,就必须有一种死亡感和一点绝望的精神,因为所谓独立的自我意识,必须是一种自我存在,一种自由的意识,一种不束缚于任何特定存在的意识,而必须是通过另一种意识而存在的意识。这样,作为这种精神现象的对立双方,必然处于相互绝望的状态,即他们和对方通过你死我活的斗争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他们必然要参加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因为他们必然要把自己的确信”——他们确信自己的存在,不管是对彼此还是对自己——放到客观真理的地位上。只有冒生命的“危险”才能获得自由,只有经过这样的检验才能证明自我意识的本质不是一般的存在,不是最初出现时的直接形式,也不是在广泛的生命中的沉沦;相反,自我意识是一种纯粹的自我存在;没有什么不是一个垂死的环节。

黑格尔从独立自由的自我意识的立场出发,对人格做出了与众不同的定义。他指出:“一个从未把生命投入战斗的个体当然可以被承认为一个人,但他并没有达到被承认为一个独立的自我意识的真理。”而且,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以垂死的姿态区分了主人意识和奴隶意识。在《精神现象学》的“自我意识的独立性和依赖性:主人和奴隶”一节中,他指出有两种“对立的意识形态”,一种是主人意识,一种是奴隶意识。所谓主人意识,是指那种“独立意识”和那种“纯粹的自我意识”,其本质是自我存在,即作为一个敢于努力、敢于接受死亡甚至甘于死亡的人的意识;奴隶意识是指那种“依附意识”,不是纯粹的自我意识,而是针对其他事物的。它的本质是为对方而活或存在,是一个人“对自己的整个存在有恐惧”和“死亡的恐惧在他的体验中曾经渗透到他的内在灵魂,曾经震撼他的全身”这样的意识。

黑格尔以自我意识的独立和自由以及相应的死亡态度来区分主人意识和奴隶意识,显然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因为这两种意识之间的辩证张力正是构成历史运动的基础;主人的作用是激励奴隶争取自由,促进奴隶成为主人,而争取自由——使人民成为主人——正是历史学(历史哲学)的根本内容。也正是由此可见,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中,死亡既是精神超越意识、达到自我意识的重要契机,也是精神从主观精神达到客观精神、道德世界、伦理实体的重要契机,更是精神超越有限伦理实体、达到更普遍的“世界精神”乃至“绝对精神”(狭义)的重要契机。

通过死亡,上帝与自己和谐相处。

我们前面说过,黑格尔是从个体性和普遍性的对立统一和矛盾运动的角度提出“死亡的根据和必然性”的问题的。而且,他还把普遍性或“一般性”理解为“一种运动”,认为这种运动起源于“扬弃个体和现存自我的活动”,又回到这种扬弃活动,是“现存自我走向毁灭的过程”。这样,既然按照黑格尔的哲学体系,普遍性和“物种”运动系列的最终内涵是世界历史和上帝本身,那么我们就不能不到这里来寻求死亡的最终依据和必然性。所以这里我们看到黑格尔在历史哲学和宗教哲学中对死亡的辩护。

根据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世界历史的发展归根结底是绝对精神或世界精神的发展。至于个人,具有“自然局限性”的人只是“世界精神的实体性原因的活的工具。”在他看来,世界虽然看似在追求各自的目标,但本质上都是在执行精神理性的命令,完成精神理性的运动,也就是所谓的“理性的狡猾”。既然具体的、个体的人总有实现自己“工具”的普遍世界精神,那么虽然作为自然存在的个人拒绝死亡是“正当的”,但作为“自由的历史个人”的他面对世界历史的进步和整个人类的进步是绝对必要的。这样,在死亡问题上,黑格尔站到了主张“人是目的”的康德的对立面,并与功利主义哲学家密尔一起回归。

而且,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进一步指出,人在无意识中完成的事情,本质上是上帝的计划。他认为:“只有具有这样的洞察力,精神(上帝)才能与世界历史和现实相统一。”这样,黑格尔通过“世界精神”的链接,把死亡和上帝联系起来,把死者和不朽的上帝联系起来。

?“黑格尔在《宗教哲学讲义》中明确地把死亡定义为对上帝爱的最高行为,因为所谓的爱从根本上说“在于消除一个人的个性和特征”等等。一句话,在于消除自己的个性。既然死亡是消灭人的个性的最极端行为,那么它也是消灭人的个性,实现神与人的同一性,表达对神的爱的最高行为。所以黑格尔说:“死亡就是爱本身,绝对的爱在死亡中显露出来。它是上帝与人的统一,上帝与自己在人身上和有限性上是一致的。上帝通过死亡让世界和谐,让自己永远与自己和谐?。

?通过死亡达到的人与神的同一性,是一个死人所能达到的最高的普遍性,因为神就是精神本身的普遍性。然而,神是什么?无非是一种关于精神的学问。因此,人与神的同一性,归根结底是人的自我实现和自我认识,或者说是人的自我同一性。这样,人与神的同一性,归根到底就是人的个体性与人的普遍性的同一性,精神的特殊性与精神的普遍性的同一性,以及精神与自身的和解。然后,在黑格尔死亡哲学这一圈的最后,我们看到了黑格尔的“我=我”,这个表达绝对精神内在本质的基本公式。

创造新世界的英雄之死是悲剧。

黑格尔虽然把人看作是“世界精神”自我实现的工具,但并没有完全否定“伟大的历史人物”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伟大作用。在他看来,人是世界精神的工具,但不是历史的傀儡。世界精神是通过人,尤其是通过那些“世界历史人物”来实现的。所以他提出了“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这样一个辩证思想。他说:“受亚历山大和凯撒活动影响的时代和民族,能够自己做那些人物应该做的事情;正如时代为自己创造了那些英雄,时代也是由英雄创造的;就像那些英雄是他们时代和民族的“上帝的工具”一样,另一方面,他们的民族也是英雄实现事业的工具。(99)

然而,另一方面,“世界历史人物”之所以能在世界历史发展中发挥如此巨大的作用,根本原因在于他们是“世界精神的代理人”。也就是说,他们不同于“普通人”,“有最锐利的眼睛”,能够“看到需要的和及时的东西”,“他们个人的特殊目的包含着作为宇宙精神的意志的实体性的东西”。但是,由于“他们不是从现存制度所认定的东西中获得目标和事业,而是从一个内容仍然隐蔽、尚未到达现实的源头中获得,他们是从内在精神中获得的”(100),他们必然与现存的习俗、法令和制度相冲突,所以他们必然受到现存习俗的批判,受到现存法律和制度的迫害,注定要失败。

在《历史哲学》中,黑格尔讲到世界历史人物的悲惨命运时,深受感动。他愤怒地指出:“他们的命运不是“幸福或快乐”,这不仅意味着他们没有享受到“舒适”,他们的一生充满了“辛劳和艰辛”,更重要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死得很惨。他举了三个例子:亚历山大(很小就去世)、凯撒(遇刺身亡)、拿破仑(死于流放地),以说明在世界历史上,开辟新世界的英雄们的境遇大体都是一样的:他们一生都毫无顾忌地投身于一个伟大的目标,却总是在等待这样一个极其可怕的“安慰”,他们的悲剧命运绝非“偶然”。。然而黑格尔不仅在他们的命运和死亡中看到了悲剧的一面,也看到了悲剧的一面。这是因为黑格尔认为,虽然这些英雄破坏了现有的制度和原则,必然会受到现有的制度和法律的惩罚,但他们所坚持的作为绝对精神表现的新原则是不能被消灭的。旧制度最终会被新制度所取代。用黑格尔自己的话说,作为个体,虽然遭受了死亡,但在惩罚中被“摧毁”的只是他们的“个体”,而不是他们的“原则”?。

?在黑格尔的作品中,苏格拉底就是这样一个“打开了新世界的英雄”。黑格尔认为,苏格拉底被处死绝非偶然,而是他的自我意识和精神的独立权利与当时雅典的社会习俗和制度冲突的必然结果。苏格拉底哲学中的自我意识原则和他所强调的精神绝对权利,在他那个时代还是一个不被现存社会制度和法律所承认的新原则,所以他终究是被“惩罚”了。但苏格拉底之所以成为“英雄”,是因为他坚定地坚持自己的新原则,蔑视雅典的社会制度和法律。“他有独立自主的权利,有自信和绝对权利的精神,有自己决定的绝对权利。”他所坚持的新原则,最终在他死后的历史发展中,特别是在近代史的发展中得以实现。所以黑格尔称赞苏格拉底死得“最高贵”、“最安静”,不仅属于世界历史上创造新世界的英雄们的惨死,而且是“高度悲剧性”的。

应该说,黑格尔上面对悲剧英雄和英雄悲剧的分析,很有意思,也很深刻。在他看来,悲剧英雄之所以必然有英雄悲剧,在于悲剧英雄与现存制度的冲突,本质上是精神的现存阶段与精神的未来阶段的冲突。现有的体制代表精神的现有阶段,而悲剧英雄往往代表精神的未来阶段。如果现有的制度忽略了精神的未来阶段,悲剧主人公忽略了精神的现有阶段,那么双方都是错的;但如果既有制度坚持精神的既有阶段,悲剧主人公预见精神的未来阶段,双方都是“合法”的。但是,如果我们把精神的发展理解为一个过程,对立的双方就会在精神的历史运动中和解统一。而且,悲剧主人公失去了身体,保留了自己所坚持的原则,这真的是精神为了实现自身(它的现在状态)和自身(它的将来时)之间的和解而采取的最佳方案。这大概就是黑格尔想告诉我们的。

从死亡哲学段德志?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