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柯的“论文方法”及其思想谱系

维柯的“论文方法”针对的是当时欧洲占主导地位的笛卡尔的“批判方法”。“批判方法”是一种基于欧几里得几何的分析方法。按照笛卡尔的理解,这种方法的目标是追求毫无疑问的第一真理,把复杂的事物分析成可靠的元素,通过已知的确切元素来推导出关于复杂事物的知识。这种方法的特点是确定性、分析性和演绎性。

维柯最初研究了在那不勒斯流行的笛卡尔自然主义和哲学,接受了笛卡尔的逻辑主义和理性主义。在《论我们时代的方法》中,维柯充分肯定了这种新方法给物理、化学、医学、天文、地理、力学乃至战争科学带来的惊人进步。但维柯作为大学的修辞学教授,一直在关注历史、法律、政治等与人类经验密切相关的学科。在思考这些学科的研究方法时,他意识到笛卡尔方法的根本缺陷。首先,虽然从必然性的真理出发做出的推论是正确的,但由于作为出发点的前提只是对客观现实的一个具体方面的描述,基于这种推论,我们无法对整个对象有一个全面的认识。其次,笛卡尔的真理标准,即明确性和理解性,在数学和自然科学领域可以达到,但在人文、历史等学科和领域并不适用。笛卡尔自己也承认,基于明确前提推导必然性结论的方法不适用于历史和人文学科。只是笛卡尔认为只要一门学科不适合批判方法,它就不配称为“学”,是一种伪学。

对此,维柯指出,笛卡尔的真理观,即超越时空的宇宙真理观,只是一种妄想。为了找到学习合法性的基础,我们必须找到它的历史渊源。比如基于演绎的数学方法,确实可靠。但是有一个隐含的前提,我们可以论证数学命题,因为它们是我们创造的。也就是说,我们能正确把握的,只有我们自己创造的。这就是维柯著名命题“真理就是被创造的东西,被创造的东西就是真理”(Verum et factum convertuntur)的由来。根据这个原理,数学最可靠,因为它是人类构建的知识体系,政治(历史)次之,自然科学(物理)最低,因为它的非人工材料最多。然而,就像数学只能描述蚂蚁的运动,不能理解蚂蚁作为生命的意义一样,我们通过数学方法对自然物的认识也只是一种横断面的、静态的、抽象的认识,远未穷尽自然物的真相。基于对人类理性边界的清醒认识,维柯强烈质疑科学的教条主义和理性的万能性。

在维柯看来,仅仅“批判”人们的实践活动是不够的。在人们的语言活动和思维活动中,除了“批评”,还必须有“话题法”这种“发现”技术。如果说“批判”代表了科学理性和理论理性,那么“话题法”则代表了生活智慧和实践理性。例如,维柯在《论我们时代的研究方法》中说:“批判方法可能是真实的言语的艺术,而话题法则是雄辩的言语的艺术”,“批判方法使我们占有真理,而话题法则使我们善于修辞”。

“批判法”和“论题法”的区分直到维柯才出现,但早在古罗马的辩论传统中就有类似的思想。根据亚里士多德的定义,“话题”决定了有多少事情、什么样的事情与这个讨论有关,包括如何开始话题。按照他的说法,推理可以分为论证推理和辩论推理两种。前者从确定的真理出发,后者基于大多数人相信的常识。“话题法”的对象显然是后者。具体的推理过程包括:发现、整理、提问。即“当一个人想提出问题时,需要经过以下三个阶段:第一,找出题目在哪里,从而推导出辩证法的推论;第二,在脑子里把问题一个一个排列起来;第三,最后在很多人面前表达这些问题。”可见,“发现”在题法中处于非常重要的地位。西塞罗在《论文法》中说:“所有严肃的辩论法都有两个部分,一个是发现部分,另一个是判断部分”。而且,在西塞罗看来,从事物的本质来看,一个论点的发现应该先于对其真理性的判断,即在自然秩序中“发现方法”先于“判断方法”。

可见,“话题法”是一种分析、考察、陈述个别问题或话题的方法。这种“话题法”也叫“场所论”。这是因为“话题法”的第一步是找到话题的“所在”,也就是“topos”(拉丁轨迹)。当然,这里的“场所”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空间场所,而是指记忆中积累的各种论点、论据和常识。将“话题法”与场所理论明确结合起来的是西塞罗。就像我们知道了隐藏的地方就很容易知道隐藏的东西一样,如果我们想要进行充分的讨论,就必须知道关于这个问题的话题。场所理论的哲学内涵在现代哲学中受到人们的重视,也是日本当代“场所哲学”的理论来源。

修辞学之父苏格拉底曾将论证的高超智慧称为“哲学”,可见哲学原本就离不开修辞和论证。除了现代意义上的所谓客观的、科学的“知识”之外,在论证和实践中,还有一种古老的“知识”传统。这个传统一直听到现代。例如,培根被认为是科学知识的倡导者和归纳法的发现者。但同时,他也是传统“话题法”的继承者和创新者。培根在《学习的发展》一书中,对古典修辞学“五段论”中的“发现”进行了新的阐述,将其分为“技术和各种科学的发现”和“话题和论点的发现”。尽管培根关注了第一种“发现”对探索未知的意义,但他仍然承认第二种探究的价值。在培根看来,它的价值在于能够在考察和表达具体问题的过程中,从我们的知识库中快速找到需要的知识。而且,由于第二类的发现与特殊领域的材料密切相关,也可以成为自然研究方法的一部分。

虽然培根在“批判方法”之外给了“论题方法”一定的地位,但这种“论题方法”毕竟是附属的,即只有服务于自然的研究才有意义。归根结底,培根和笛卡尔一样,推崇自然的“知识”而轻视人性的“知识”,推崇理论真理而轻视实践真理。

维柯的思想不是从外部,即从人文主义的立场来反驳17世纪的“科学革命”,而是在充分认识其成就和意义的基础上,对其局限性进行了敏锐的洞察和分析。具体来说,维柯担心的是将几何方法和规则简单地引入自然科学领域,以及由此产生的将数学世界与自然界混为一谈的危险。几何的方法是数学家建立的,只能适用于数学的世界,而自然科学的领域必须有自己的自然科学的方法。如果忽略这一点,把几何方法机械地套用到自然场,就会把它们当成同质的存在。

几何学的方法只是把能被正确发现的东西排序,而发现必须依靠创造的能力。维科本身无意建立哲学体系。包括他用“话题法”来反驳笛卡尔的“批判法”,也只是作为辩论或修辞的概念来讨论。即使他强调了“话题法”的优先性,他也是在人们学习或掌握各种知识的顺序的意义上做出他的论证的。但如果考虑到维柯深化了古代“话题法”的哲学内涵及其对现代哲学的诸多启示,我们也可以称其哲学为“话题哲学”。

维柯的“话题法”首先强调知识和实践智慧的区分。自然研究中的现代数学方法和实验方法是有效的。通过使用这种方法,我们确实可以对事物的某些本质有一个明确的认识。然而,在社会或历史领域,这种方法显示出其局限性。因为人文学科或实践学科处理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人有自由意志和各种情感欲望。如果我们把人仅仅看作是理性的存在,按照某种观念去解读社会或历史,我们就会误入歧途。这不仅是因为社会或历史现象具有无限的变量,我们不能像处理几何问题那样在研究过程中穷尽这些变量,还因为知识需要用一个原因对许多自然现象进行演绎解释,而实践智慧需要用许多原因对一个社会历史现象进行解释。与此相关,维柯区分了最高的真理和最低的真理。所谓基于演绎的理论真理,因为排除了常识和观点的纠缠,似乎是纯粹的、必然的最高真理,而实践智慧不仅获得了或然性的真理,还需要照顾人们对真理(即常识)的看法和感受。

从思维方式上看,“批判方法”追求的是事物表象背后和表象之外的逻辑必然性,所以它分析和概括的是事物的抽象和一般特征;“题法”是对事物本身多方面、多层次、立体化的把握,是对事物具体性、特殊性的认识。正如维柯在《古罗马医学与现代机械论医学的比较》中指出的,“批判方法”体现了分析思维、主客分离思维和清晰思维;“题目法”体现了一种系统思维、整体思维和模糊思维。“话题法”所体现的这些哲学内涵与后现代哲学的一些概念有相似之处,所以维柯受到现代西方哲学界的推崇并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