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东部落后,为什么西部崛起?
如果成功者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成功的,他就很难复制这种成功;而失败者如果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失败的,恐怕难免会重蹈覆辙。话虽如此,面对历史上罗马兴衰、西方崛起这样宏大的命题,世人往往是无法达成一致的,几乎不可能有一个理论能够说服所有人,因为在这样一个巨大的、不可重复的事件中,你不可能穷尽所有的因果链条。
以西方崛起为例,正如伊恩?莫里斯在本书中总结的所有解释,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认为西方的崛起是“长期注定的”,一类强调只是“短期偶然”造成的。前者强调某个关键因素(种族、地理、文化、政治等。)很久以前就决定了工业革命一定发生在西方(往往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后者认为西欧只是运气好,直到公元1750年代其优势才明显,换句话说,西方的崛起不仅是偶然的,而且领先世界其他地区200多年。
显然是伊恩。莫里斯对这两种观点都不满意(他总结自己的论点主要是为了批判它们),因为在他看来,这两种观点都有一些无法解释的历史事实。因为,如果西方的优势长期注定,那如何解释西方历史上的低谷?他讽刺地说,如果我们要支持西方人比东方人有基因优势,我们将面临一个难题,那就是所有人都会注意到,西方人在6世纪没有基因优势,但在8世纪却有。而短期权变理论关注的是短期,未能将更长期的历史趋势纳入解释。
诚然,每一种理论都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时代的限制。在1750-1950时期,几乎所有解释西方崛起的理论都属于“长期宿命论”学派,而这个时代最显著的特征就是这是一个由西方自身主导的世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理论更多的是胜利的西方人解释自己的优势而不是其他人,就像一个贵族在回顾历史时试图解释为什么他比其他人更好一样。“短期权变”理论的出现本身就与其所处的时代有关:它是战后新思想的产物,代表了西方文明内部的一种反思精神。在这个时代,如果把西方的优势看成是与生俱来的,会让思想界的人不舒服,这更像是胜利者的诡辩,是一种不合时宜的自命为上帝选民的自负。
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过去一直强调的文化、政治等无形因素似乎都无足轻重,因为在他看来,无论人类在哪里,智力、体质都没有差别,不同地区的人类面临的挑战都是相似的,无论他们最终以什么速度、什么理由、什么方式找到自己的解决方案。他以一个考古学家的眼光考察了文明开始后东西方的社会发展,得出的结论是:标志文明社会的各种符号元素在东西方都出现了。虽然有些东西西方出现的更早,但关键是“东西方发生的事情不仅相似,而且顺序相同”。东西方相互独立,却沿着相似的历史轨迹前进,这本身就说明西方没有特殊性;没有任何物质文明是永恒的,我们现在看到的西方的优势只是历史上的一个小插曲。
所以他的结论是:“生物学和社会学可以解释全球的相似性,而地理学可以解释地区差异。从这个意义上说,地理解释了为什么西方主宰世界。”在他看来,是地理的非人为因素导致了中国和西方走上不同的道路。这是因为,第一,中国“不能拥有自己的地中海”,因此缺乏廉价便捷的航道,导致贸易活动被限制在比较小的范围内;其次,地理因素使得西方人比东方人更容易到达美洲。他反复强调“明朝的中国绝不可能创造出西方后期的东方版大西洋经济”,因为“地理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个极其不利的因素”。
历史曾经有无限可能。
在讨论这个问题时,中国人很少从地理决定论的角度思考。即使有人提到黄土高原是中国没有走向海洋文明的原因,这些论调最终还是会落实在一种强烈的文化决定论中。自从西风东渐,国人意识到中国的落后之后,这种论调就经常渗透到相关的争论中。无论是《丑陋的中国人》、《狼图腾》还是《超稳定结构》,它们的相似之处都是中国特有的一些文化和制度造成了中国的黑暗和落后,西化是从野蛮过渡到文明的必由之路。在这之中,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现象:近代中国的爱国者往往对自己的文化持最强烈的批判态度。比如鲁迅认为“汉字不亡,中国就亡”,吴稚晖等无政府主义者也认为是母语及其依附的母语文化使亿万中国人陷入困境。其内在逻辑是:中国没有汉字、没有汉语、没有中国文化还能继续存在,甚至中国必须与中国文化决裂才能生存,被彻底淘汰。于是,就形成了一套极端二元对立的话语:光明/黑暗、进步/倒退、现代/传统、世界/中国、新鲜/陈腐、科学/迷信、革命/反动、新生/垂死、文明/野蛮,等等。
这种观念假设,一旦中国清除了阻碍进步的传统文化,改造了国民性,拥抱并建立了新文化,一切都迎刃而解,得到了文明重生的救赎。从某种意义上说,全盘西化是一种试图偷工减料的想法。梁文道曾经说过,他最害怕看到“中国文化的精髓”这样的话,因为“如果中国所有的问题都是中国文化的错,那我们就什么都不用做了”。当然,这种决定论的观念并不认为“什么都不需要做”。相反,它认为必须采取行动来消除所有的旧方法。矛盾的是,另一种实际上与之同根的文化决定论认为,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完全不同,必须沿着自己的社会政治路线发展。两者的相似之处在于,都认为文化是社会发展最根本的决定因素。
但是伊恩呢。在《西方还会统治多久》中,莫里斯鄙视文化因素。他根本不相信文化因素比地理因素更有决定性。在他看来,只是一种刻板印象,西方文化的某些分支有神秘倾向,而逻辑思辨在东方文化中也可以发展;而一些曾经被认为导致落后的因素,比如儒家价值观,“现在这些看起来像是巨大的优势。”这也是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方面:其实现在中国人往往比西方人更相信“长期决定论”,而研究科技史的陈方正更倾向于认为西方科技的优势早在古希腊就已经奠定,总之双方的优劣已经在文化的根源上被决定了。相反,许多西方学者对这种结论并不那么肯定。
近代史的经验也表明,无论初衷是什么,如果只是把中国人和中国文化当作需要改造和可以改造的对象,在现实中是很难实现的。民国时期的中国问题专家谢伟思,作为一个美国传教士的儿子,早就意识到“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中国都不能靠信仰耶稣基督来拯救和现代化”(杰出人士)。
归根结底,东方和西方都是巨系统,每个巨系统总是充满各种混杂的矛盾。没有一个巨型系统能够保持长期的自我完善。毕竟是人做的系统,可能会提前遇到不可预知的极端情况。关键是要有多次试错的能力。无论我们如何总结历史经验,历史上总有“意外”:起初人们认为新教是现代化的必要动力,而日本东方文化是其障碍,但最终日本成为发达国家,证明这些文化因素即使没有促进,至少也没有阻碍其现代化。每次出现这样的异常,都需要新的理论解释。毕竟现实是不可能按照理论去走,去适应的。
十年前,美国前总统比尔?克林顿在洛杉矶的一个私人聚会上说:“对我们来说,一个更好的选择是,当我们不再是世界第一时,试图利用第一的位置创造一个我们可以舒适生活的世界。”需要补充的是,创造一个“舒适的世界”不仅仅是“他们的西方”的选择,也是大家应该共同努力去创造和实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