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历史为什么会循环?

历史为什么会循环?

中国古代的王朝循环引起了许多人的研究兴趣。为什么中国的历史从秦汉开始就一直在走回头路,乱象屡纠屡犯,没完没了?历史学家的解释多种多样。有人说来自中国的大一统文化传统,缺乏文化弹性。有人说是因为外来武装的威胁,“游牧民族-定居民族”的生存竞争让中华王朝一次次起死回生。有人说,这是由于中国传统的等级统治模式,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频繁冲突,使得每个朝代都无法保持长治久安。毋庸置疑,所有的说法都是合理的,可以解释部分甚至很多事实,但本文侧重于经济学的观点。从经济学的角度,如何解释王朝的周期?本文想强调的是,各个朝代后期形成的强大既得利益阶层给国家税收带来了巨大的损失,掏空了国家公共财政,同时也摧毁了王朝的统治大厦。这个既得利益阶层与国家公共财政之间的紧张关系是传统中国社会的基本问题,其影响极其深远。

1、自耕农衰退规律与公共财政短缺周期

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美国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的认识尤其值得注意。他认为,中国古代王朝和帝国走不出盛衰循环的根本原因在于经济管理的循环。“每个王朝在建立后大约65,438+000年开始面临财政困难”(Anoos,Stavri,P294),公共财政的崩溃直接导致了帝国的灭亡。历史在史家的笔下是流畅生动的,一两个有提纲挈领、总结丰富的字,囊括了一个又一个朝代的成败。

然而,作为一个过程,历史从未如此平静而平淡。快乐和幸福是如何产生的,悲伤和痛苦是如何增长的?涉及到具体而微妙的人和事,所有过去的阴云都会浸透着迷茫和不确定,尤其是站在与过去不同的时间维度上观察历史的今天,联系过去与现在、中国与外部。我们特别不安是因为观察历史得出的联想。帝国的循环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历史是如何神秘而又悄无声息地将前朝和后世连接在一起的?以及过去能为未来提供哪些可能性?我们应该问关于历史的问题。

一般来说,王朝的循环和帝国的衰落是一个综合的结果。如果政治、经济、文化等全面枯萎,统治秩序将难以为继。但任何文明毕竟都是建立在物质之上的,所以王朝的循环,就像斯塔夫里和阿诺斯说的,很明显表现为一个经济过程。然而,这种经济进程与一个文明的政治、文化和社会进程密切相关,它们互为因果。经济过程中存在着社会政治机制,一些伴随着社会政治机制而诞生的经济过程,反过来又会强化一些政治机制,产生一些社会结果。或者说从公共财政的不足来说,这是每个朝代在其后期之后的必然病。而为什么会出现公共财政短缺?排除自然因素,我们来看看人为因素造成的一些场景。

回顾各朝代后期的经济迹象,不难发现以下几点是共通的:税收大量短缺。每个朝代在建立之初,都有一段太平盛世的时期,如汉代的“文景之治”、“武功之兴”,唐代的“贞观之治”、“开元之兴”,清代的“康乾之兴”。宋明两代也出现了休养生息、政治清明、国家财政充裕、人民安康的和谐局面。然而好景不长。在各个朝代之前的皇帝之后,由于缺乏有效的货币制度和商业法律,税收在提取的数额和其现有制度的维持方面开始遇到许多困难,甚至在王朝后期还面临着支出超过税收的困难局面。个体户大幅下降。

中国朝代更替的基本动力是农民起义。农民起义所号召的平均地权思想,对每一代王朝都有着震撼的影响。正因为如此,每一代王朝在建立之初,都是通过推翻大地产原主人,重新分配土地的方式进行“耕者有其田”,土地基本上是按人口平均分配。平均土地的结果是在全国形成自耕农阶级,这一阶级占农民的大多数。然而,这也是暂时的。随着休养生息期的过去和赋税的增加,自耕农逐渐无法承受生存的压力,只好把土地让给大地主,自己成为佃农。这个过程通常不会很长。到帝国末期,佃农和农奴逐渐占据农民的大多数,自耕农逐渐成为少数。土地严重集中。平均地权只是每个朝代开始时的景观。由于缺乏相应的商业和货币制度作为支撑和法律制度约束,帝国的财富始终遵循穷人越来越穷,富人越来越富的马太定律。在农业社会,财富的主要标志是土地的多少。经过几代皇帝,勾结政权的大地主一般都是通过剥削自耕农的高利货物,迅速积累了大量的地产。相反,在不断增加的徭役税和无法偿还的高利货物的双重压迫下,自耕农逐渐丧失了土地主权,沦为大地主的附庸。甚至在帝国后期,国家的大部分土地都被占人口绝对少数的地主瓜分了。

其实以上三点是息息相关的。土地集中必然导致农民减少,农民减少必然导致税收不畅,公共财政缺乏。在这三者中,自耕农的减少尤其值得注意。回顾两千年的帝制历史,不难发现,自耕农减少已经成为伴随朝代由盛到衰过程的铁律。为什么自耕农的衰落必然导致王朝税收的短缺?这与传统中国是农业社会的经济现实有关。农业社会政府和人民的主要经济来源只能是土地,而农业社会人口的大多数是农民。一般情况下,王朝的税收由农民承担。如果土地不集中,自耕农占了农民的主体部分,帝国的税收就不会出现大的短缺,尤其是政府实行人头税制度的时候,国家通常可以维持收支平衡。但实际上,这往往只是一种“理想型”。由于未能实现“数管”,一方面帝国税收不畅,难以保证所有税收都能落实。另一方面,与政治权力纠缠在一起的土地权贵很难管理,特别是当自耕农无法承受长途服务的负担,失去土地权利,集中土地时,分散的、自给自足的、综合的农业经济,在大地主的保护下,往往会使政府。在传统的中国社会,农民占人口的比例实际上已经成为衡量社会经济生活是否良好的试金石。但是,自耕农的衰亡规律无一例外地进行着各个朝代的兴衰。原因在哪里?当然,这与中国传统农业经济的单一化(缺乏商业和市场机制)以及政治制度的僵化密切相关。应该说,不是每一代君王都是昏昏沉沉,无能的。相反,我们发现很多最高统治者都看到了中国社会存在的基本问题,历代皇帝都试图解决这些问题,但由于农业社会的政治经济现实,他们的所有努力最终无一例外地失败了。

与自耕农的速度递减规律和公共财政的短缺周期相对应,我们在统治者身上也观察到了一个周期的国家治理模式,即每个朝代在一开始都下大力气解决土地问题,试图平衡土地,防止土地集中,大力维护自耕农在人口结构中的主体地位。最显眼的是明朝皇帝朱元璋。明帝国的建筑刚刚建成。就像毛泽东镇压“地、财、反、权”一样,洪武皇帝,也就是“连大星于”,打击官僚、士绅、地方等高级人士,从朝廷高官到民间小康户,牵连甚广。据一些历史学家估计,超过10万人因此丧生。没收罪犯的财产,重新分配其中的土地,再加上建国以来大量移民定居开荒,使整个国家成为一个以自耕农为基础的农业社会。“(黄仁宇,P150)不仅如此,朱元璋为了防止在国内仍拥有700亩以上不动产的14341地主的财产无限膨胀,还对他们附加了很多额外的服务义务。”这种服务有各种名称,按照累进税的原则分配,即家庭越富裕,负担越重。比如全国各地驿站所需的马、船、马车、粮食,完全由大户供应,一年之内供应不限量。官员出差越多,负担就越重。”(黄仁宇,151)由于这种土地政策,每个朝代开始时,自耕农占全国人口的大多数,帝国的税收因为人口和土地的增长而得到暂时的充实。虽然几乎每个朝代一开始都努力平均土地,保持自耕农的数量,但结果仍然是土地集中,自耕农锐减,公共财政匮乏,等等。这是制度学派经济学家张五常提出的“三种社会制度”中按社会阶层排列的社会的典型特征。政治经济体制的不开放,使得一项看似利国利民的经济政策并不能长久。

以明朝为例。虽然明太祖朱元璋解决了一段时间的土地问题,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历史的轮回。所以,虽然在明帝国危在旦夕的时候,出现了海瑞这样一位伟大而正直的官员,但黄仁宇却非常准确地指出:海瑞恢复先人遗训的努力,注定是一场悲剧。他不能理解的是,帝国的经济和政治制度从一开始就存在问题。明初的土地政策完全是靠洪武皇帝的个人魅力维持的,魅力的丧失也将意味着这种经济安排的失败。但始皇帝朱元璋死后,你问后来的皇帝去哪里找类似开国皇帝的权威?他们的权力只来源于传统,传统统治自然意味着对过去时事的臣服,包括对制定和解释这些传统的特定人的臣服。因此,皇帝的权威不再是绝对的,前朝的旧臣和现世的官僚集团都可能受到挑战。当后世帝王统治的合法性被大大削弱时,维系在魅力型统治上的经济安排是不可能有效维持的。

在以土地为主要经济来源的封闭的农业社会中,国家的和平与稳定与平均土地密切相关。这样才能维持强大的农民队伍,才能依靠国家税收。但是,等级政治制度(这是农业社会的悖论:等级制度是维持庞大帝国统治的唯一途径)注定了自始至终无法实行土地权利平等的经济安排。税收锐减,国家公共财政空虚,帝国会面临怎样的结局?历史学家早就得出结论,维持帝国统治的两股力量——官僚和军队——会因为缺乏财政支持而无法维持,所以帝国首先会从自身体制上崩溃;与此同时,内心无法忍受剥削的农民,也在为了自己的生存而联合起来举起正义的旗帜。这时,外族往往会趁王朝内部动荡之机,以武力进攻。在内忧外患的打击下,这个帝国不得不分崩离析。

2,另一种私有化,另一种结局。

自耕农数量的减少导致了每个王朝后期的财政困难。然而,公共财政的缺乏并不意味着国家的总财富减少了。相反,我们可以找到其他的事实,比如唐朝,其统治者并没有像明朝那样严格地平均地权,而是在不剥夺大家族土地的情况下,开辟新的土地,通过其他方式分给自由农民。这种“均田制”措施一度阻止了半封建大地产的增长。然而,在建立数百年后,每个王朝都不可避免地过度扩张,财政捉襟见肘,即使在国家总财富增加的情况下。是谁导致自耕农锐减,掏空了帝国的公共财政?

问题出在历代土地私有制上。我们一直习惯认为中国社会从来没有私有制的问题,五千年来每个朝代都在压制私有化。如果这是与近代西欧明晰的产权制度的对比,也不能说这种说法完全没有道理,受法律保护权利和纳税义务制约的私有产权制度在中国从未有效生长。但如果用“全豹”来排斥“一斑”,认为中国社会只有政府对经济资源的过度控制和无私的民众对财产的大量占有,这就与历史现实不符了。实际上,中国古代大地主和有权势的人对土地的兼并也创造了一种土地私有制。虽然这种私有制在现代意义上并没有得到法律的严格保障,但土地所有者的地契和通过与统治者勾结而获得的政权,一般都保持了土地的私有制,避免了政权的侵扰。但是,中国过去的社会问题也在这里。土地由大地主和有权有势的人集中和私有。如果有完善的财税制度保证拥有大房产的人也缴纳相应的税收,土地私有制就不会对国家和社会造成大的危害。而中国传统社会政治制度的不合理之处在于财产所有者的权利与义务极度失衡。一方面,帝国的统治不是基于技术。类似于黄仁宇先生所说的“高级机构”和“低级机构”,在中国社会是缺乏的,所以帝国的税收只能很大,无法准确量化,这就给了大地产商偷税漏税的机会;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大型房地产的所有者普遍享有特权。传统中国社会的统治是建立在官僚阶级和地方乡绅的合作基础上的。大地主可以利用他们对政府的影响力,有效地避免他们必须缴纳的大量税款。用更现代的话来说,作为既得利益阶层,传统中国社会的大地产所有者真的是有“轻瑶薄赋”的。这种财产占有和应尽义务的分离导致了公共财政的缺失,也成为了中国历史王朝兴衰的基本原因。

事实上的土地私有制的必然结果是,政治权力被应用于土地占有,进一步加强了土地私有制的强度。在土地是社会主要财富的背景下,利用政治资源所能获得的经济利益,当然最多、最频繁的会是土地。土地的集中造就了一批既得利益者,这个阶层通常的模式是官僚+房地产。它与中国传统社会的家庭和家庭观念密切相关。表面上看,隋唐以后实行的科举制度在中国社会创造了“机会均等”,为贫苦家庭的孩子进入士绅阶层打开了大门。其实,“三代出一贵族”这个成语道出了科举考试的秘密:没有充足的财力作为多年学习和准备的基础,就没有参加科举考试的可能,哪怕是为了学习而学习。所以,家族和家族的财力必然在晋升的背后,而政治权力自然会回归到经济权力的方向,便于家族和家族的财富和地位跃升。官僚和房地产就这样结合了。虽然这并不包括所有类型的政治权力与经济利益的勾结,但这种勾结是最明显、最平实、最受欢迎的,各个朝代的情况大致如此。

还是以明朝为例。明朝官员退休后成为乡绅,但根据政府规定,仍然享受着与在位时类似的各种政治经济优惠待遇(在这方面,我们再次感受到了历史与现实惊人的相似),这本身就意味着他们在占有社会财富方面站在了比一般人更高的位置。不仅如此,他们还以乡村友谊、年度友谊、婚姻友谊等等为纽带。他们与其他直接或间接控制政权的权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他们把既得的政治资源转化为经济资源是非常自然和自然的。比如在文渊阁做过大学生的徐杰,退休到南直隶后,家里有上千人,据说还有40万亩房产被高利贷等各种手段占用。(黄仁宇,P146)权力和金钱自古以来就是联系在一起的。明代官员一般通过截留“火耗”和收取“套路案”来积累一定的资产。这些资产可以直接用来买地,也可以通过高利贷抢占土地。一个官员在位时敛财敛财,退休后把钱变成土地,成为土地贵族,这是历朝历代的常识。一个王朝建立起来,就推翻了一批士绅。然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高”。经过新一轮的政权重建,王朝建立几十年后,经济资源将重新安排。从明朝到万历年间,已经出现了新的土地贵族。“第二次被送到朝廷的14000多户富户,已经被新的富户所取代。这些新富户大多属于官僚、士绅或学生,可以享受‘优惠豁免’,不再承担‘服务’的责任。政府官员也越来越有机会弄虚作假。因为现金和实物并不总是在全国范围内收集和分配,金融系统无法通过严格的会计制度进行检查,从裂缝中泄漏出来的钱就落入这些人的手中。”(黄仁在P153)类似的现象和过程可以在所有世代中发现。

再比如唐朝,建国时实行“均田制”,但实际上“均田制”一开始就不彻底。前朝形成的庞大的、自给自足的、免税的地方家族地产并没有被剥夺,而是开辟了其他途径,比如开垦战争中废弃的土地,给予农民土地,国家税收由广大小农承担,掌握政权的大地主不需要纳税。最后一个朝代清朝更是如此。“清知府三年,十万雪花银”就是生动的写照。

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看到,在末代,所有围绕税收的主体,其实都分为两类:一类是掌握政治经济大权的既得利益者,即土地贵族,他们不用交税或少交税,通过高利贷剥削农民;另一类是农民(自耕农、佃农、农奴),他们承担着政府的赋税和土地贵族的剥削。这种贫富的区分,已经告诉了人们帝国的财富流向了哪里,社会经历了怎样的分化。事实上,这种区分表明了中国传统社会阶级分析的现实针对性。人口占少数的既得利益者和人口占绝对多数的被剥削者存在的社会后果是什么?

经济问题说到底就是利益问题。利益问题主要在于两个方面:一是生产,即财富的创造;首先是分配,也就是财富的使用。这两个方面互为主导,如果其中一个失败,就会对另一个产生负面影响,往往会产生一定的社会后果。排他性既得利益的出现和利益分配不公(不等于不平等)恰恰是引发社会危机的导火索。当然,如果这个时候在财富生产上有所突破,即使是贫弱也能在分配不公的情况下分一杯羹,就像唐朝曾经做的那样,社会危机也可能暂时得到缓解。但在一定时期内,土地资源毕竟是有限的,一方的过剩必须以另一方的损失为基础。从遥远的古代到20世纪上半叶,传统中国社会的经济和财政来源大多来自土地,普通百姓的经济来源也非常单一。没有土地,他们只能依靠人,没有其他机会获得生活资料。所以,穷人和富人的对立,不仅仅是财富数量的对立,更是有没有寻求财富机会的对立。单纯的贫富不平等,总体来说并不是最迫切的问题,但如果同时致富的机会不平等,弱者实际上已经被逼到了无路可走,找不到希望的困境。如果他们能忍住“为富不仁”,那就顺其自然吧。正因为如此,传统中国社会呈现出一种动荡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