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长恨歌》的多重主题

《长恨歌》一方面是一个重要的历史和政治主题,另一方面又是一个来自民间的具有悠久传统的人文和心理主题。白居易在创作中遵从了民族文化心理和诗人的人格思想,即传统模式与作者的主观能动性并存,这与诗人的人生经历和人生观是分不开的。白居易的一生跨越了中晚唐。他的思想以江州司马的贬谪为界,经历了从主动入世到被动出世两个阶段,践行了他所信奉的“济世济民”的儒家人生模式。白居易所谓“孤独”的基本内涵是:乐而知命,自得平和,并由此与石、老相通,对世界的态度是随缘顺性。在他的整个思想体系中,“独善其身”与“兼济天下”是并行不悖的,“施是陆毅之业,积是修旧德之道”(“君子不赋工具”),这是一个完整的人生观的两面。贬谪前,他为云龙、彭锋卖命,与元稹一起大力倡导新乐府运动。正是因为他年轻时有远大抱负,有扶唐于衰、救民于水火的政治精神,才有足够的勇气应对如此重大的历史题材,以“不惑”来总结唐晚年的政治得失,写出了《长恨歌》。这样,在他心目中,唐的二分法必然会体现在对形象的塑造上。正是因为深爱的唐和重国轻民的唐的对立统一,白居易才把这个故事写成了一个好皇帝的悲剧。好皇帝糊涂了,最后造成了自己和百姓的悲哀。我们从作品中可以看到,唐明皇这个人物的塑造是拒绝了理想化的,这是另一种理想化的结果。排除的是封建统治阶级在皇帝头上加了足够的光圈,使其成为半神的理想化。而这种排斥本身就包含了城市居民的另一种理想。他们从现实生活中皇帝权威下降的土壤出发,把封建统治阶级的领袖想象成一个和自己一样的普通人,一个有爱情、有苦恼、有错误、有缺点的痴情皇帝,和一般爱情故事里的主角没什么区别!他们从另一个角度理想化了皇帝。理想化的皇帝应该是和人民一样的人,而不是神!而白居易则从民本思想出发,有条件地接受了市民对唐的理想化并加以扬弃,从而完成了唐形象的塑造。诗人贬谪江州后,“独善其身”与“兼济”的地位发生了变化。他的精神生活和仕途逐渐发生变化,最终“既济”以“独善其身”得到释放。在精神自救的过程中,白居易逐渐从关注社会政治转向关注个体生命,对自由人格的热爱逐渐超越了对道德人格的执念。

在《长恨歌》中李与杨的爱情故事中,明帝与贵妃两个形象也因民间采用的私誓情节而具有了普通男女的思想感情。每个人都有感情,君王也和普通人一样深情,对色彩着迷。因此,当《长恨歌》转而描写这种“色”和“情”时,它并不能贯彻对唐的批判,而是变成了对这种具有普通人性的深情男女的一种敬仰。在诗中,“重色”不再有任何贬义。作者只是利用自己已知的宫廷生活来营造一个外部环境,淡化其客观效果并进行艺术处理,将一个按普通人的思想感情逻辑行事的唐形象放入其中。当然,这也反映了男权社会中自然形成的以男性为中心的观念,而《长恨歌》中杨贵妃的形象是受这种观念支配的,反映了男性复杂的欲望心理的美女形象。首先,这个形象在描述上与传统和民间作品中的美人形象相联系:与身份低俗但形象优雅的琵琶女相反,贵妃的形象被描述得非常低俗,并被写成“温暖和抚平她皮肤的奶油般的晶体”。这样实际上是在用民间美女作品的方式塑造杨贵妃的形象,《长恨歌》的主题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女人是国家的克星”的观念其实主要是封建史家的观念。没有民间传说中的这种故事类型,比如妲己、宝四的故事,就没有民间流传的形式。相反,一些可能有这个因素的故事,在民间流传中主题发生了变化,女主角并没有被视为“灾难”。杨贵妃的形象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民间作品中的美女形象一直是人们崇拜的对象,她们能以自己的聪明才智打败施虐者,如桑中的秦罗芙,郎中的主妇,甚至花木兰参军中的花木兰。杨贵妃的形象不可能被塑造成这样,但民间传说把她塑造成蓬莱仙子,等于完全免除了她任何政治或道德上的责任。历代读者对贵妃形象也颇有争议。一种倾向是满满的怜爱,另一种倾向是要求追究她政治责任,甚至被宋人批评“有理”。诗人在这一点上做了最大胆的创作,实在难能可贵。

相对于西方的女性赞歌,中国人对女性美的推崇更多的是被封建礼教所束缚,被说教欲所克制,被“灾难”史观所抵消,被母性形象或无盐丑女形象所掩盖。尽管如此,从神女赋、洛神赋到才子佳人小说,对女性美的描写仍然是文学中最重要的主题。对女性美的崇拜,夹杂着对女性的歧视、仇恨、恐惧等观念,成为封建文化最奇特的景观之一。白居易这一集所有这些思想于一身的女性形象,在语言文字和伦理观念允许的范围内,实现了女性美最完美的表现。与之相比,《神女赋》和《洛神赋》的语言过于深沉和扭曲,而小说的速写语言则过于亵渎和暴露。这种语言的掌握体现了作者对女性的崇拜、占有、恐惧等各种心理因素的恰当控制。《长恨歌》以直观的描写使妯娌形象世俗化,产生了“近乎亵渎”的效果,但也通过马嵬之死使其命运悲壮,通过相思求仙的情节使其纯洁高尚。白居易善于运用这种描写,使之与悲壮崇高的主题形成适当的张力。与宋词和明清小说中更多的世俗化、物质化的女性描写相比,《长恨歌》有一种神话般的处理,在对女性美的赞美中保留了更多对女性的尊重。

《长恨歌》所涉及的安史之乱这一历史事件,或许可以写成正义与邪恶的斗争,但他选择了另一个主题,这源于诗人儒家知识分子的政治立场。其道德主题并不体现在直接的政治批判中,而是在更普遍的意义上规范人们的伦理关系和社会行为,情感主题与历史(道德)主题交织在一起。应该说白居易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太多的道德禁忌,或者说他对道德问题的看法比较简单:礼所禁止的事情不能做,人的情欲也要适当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