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之死

在采访和调查“老舍之死”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口述历史”往往只是一个陷阱,每一次谈话都在不自觉地接受或传播谎言。矛盾的叙述让我们无所适从,有时甚至目瞪口呆,不远处的事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错综复杂。

多年以后,人们按照自己的想象和主观意志,对历史进行了重新组合、整理和过滤。我们要做的和正在做的,就是无限接近真相,尽力反抗历史叙事中的暴政和人类认知的局限。

写历史的目的无疑是为了保存某一段历史的真相,传承给后代,警醒未来。我们常说,“以史为鉴”、“忘记历史就是背叛”、“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等等。其实归结为一句话:“谁掌握了历史,谁就掌握了现在”。这是英国著名作家、政治寓言小说《1984》的作者乔治·奥维尔说的话。但是调查采访老舍死亡的历史,我得到了什么?说来也怪,我被历史搞糊涂了。

通过对“老舍之死”的研究,我越来越发现,我们只能无限接近历史,却根本无法还原历史的真相。他像老舍一样,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灰烬。迷雾重重的历史仿佛裂开了一条缝,将他永远沉入黑暗,只留下各种不同版本的猜测。

我们只知道他死前遭受了突如其来的暴力和羞辱。然后,尸体在太平湖被发现。这个自称“作家”和“牛文”的人没有留下一个字。没有人知道,这个在小说中多次为好人安排溺水自杀结局的老人,生前经历了巨大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痛苦。像文革中的许多类似事件一样,这场悲剧成了一场独角戏。由此,我想,其实我们常说的历史,就是一个“虚无的数组”。

其实“历史”只是一个很抽象的名词,没有具体的含义。它要想活的立体,就要看时间和事件的联系。英国著名艺术史学家贡布里希在《艺术的故事》中说:“日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历史事件的织锦就挂在这一环上。”就“老舍之死”而言,事件是和历史联系在一起的。我们把历史和人性的知识挂在上面。不管后人是否忽略这些可能风干的“花”,它们确实不是我们能留下的多少真实的历史印记。我们所有寻找目击者的努力,都与8月1966的悲剧日联系在一起。

“戏说”历史无疑是在帮历史设陷阱。从这个意义上说,作家是历史学家的天敌。他经常通过文学加工将历史神话化。另外,不幸的是,我们今天常常习惯于为了后代的现实目的去重塑历史。正如美国汉学家保罗·考恩(Paul Cowen)所说:“在所有神话过去的具体例子中,重点不在于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在于它是如何被后人为了自己的目的而重塑的。神话的过程就是在过去确定一个特定的主题,将其简化、夸大、渲染,直至成为现在人的力量源泉,足以让现在和过去强烈地相互肯定,相互印证。所使用的主题可能是真实历史过去的一部分,但也可能不是。”

不用说,作家写的历史绝不是信仰史。史家的历史真的在历史中重构过去吗?当然,我知道细节的真实绝不是历史的全部;历史的真实和真实的历史不是一回事;黑白不一定是历史的文字;真实的历史往往在文字背后;“纯粹客观”的编年叙事,不仅仅是接近历史的真实,等等。

既然历史是人写的,那么人性的弱点当然会不经意甚至故意渗透到历史中去,人写的历史也会带来人性的弱点。也就是说,在历史的讲述者和记录者之间存在着一个历史的“真空”。这是口述史研究应该特别注意的筛选。我认为《太平湖的记忆——老舍之死》是一部纯粹意义上的口述历史。

历史是绝对真实的吗?我不敢评价自己。只要不刻意制造“真空”的历史,我们就是历史的幸运儿。接受过传统正规教育的我们,深知作为一个概念教授和描述的历史与历史本身之间的差距。美国著名汉学家列文森在《儒家中国及其现代命运》一书中说,我们“历史学家”的历史不是这些历史学家能写的历史。他们研究的历史和他们研究的历史并不完全一致。"

他的话多少反映了我们被灌输的观念历史是多么苍白无力!尤其是当我们将当事人的叙述与之前的文献进行对比时,我们深深地感受到我们心目中的历史是多么的幼稚。它只是根据自己的需要组装起来的拼图,或者是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随意编造。单从这一点来说,可以说,人们约定俗成叙述的“口述历史”往往只是一个陷阱,每一次谈话都在不自觉地接受或传播谎言。而我们生命的有限性决定了你无法刺穿它们。所以,我们无形中已经把对“老舍之死”的采访和调查,当成了摆脱陷阱,寻求人生真相的一种努力。

讽刺的是,这个陷阱竟然让我们怀疑历史的真实性。为了让采访更靠谱,更贴近事实本身,我们刻意关注采访中的细节。结果事与愿违,矛盾的叙述让我们无所适从,有时甚至目瞪口呆。不远处的事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复杂。

显然,多年以后,人们已经按照自己的想象和主观意志,对历史进行了重新组合、整理和过滤。个人有个人的立场,个人有个人的动机。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哪种叙述更接近事实本身。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唯一的、真实的真理,也不意味着对真理的追求总是无用的。相反,如果真相是人类不可企及的奇迹,我们要做的和正在做的就是无限接近真相,尽力反抗历史叙述中的暴政和人类认知的局限。

当然,即使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书中当事人的叙述也属于口述历史的范畴。口述史无疑是活的史料,也正是因为它的“鲜活”,叙述者越来越强调它的真实性。而这是真的,没有证据的“活”,似乎是绝对的历史。如果你这样想,你就上了历史的当。

老舍是一个真实的人,他的死也是一件真实的事,自然构成了“老舍之死”的历史。然而,几乎每个叙述者对这个几十年前的“真人真事”的叙述都是不同的。真人不假,只是“实际的事”变得模糊了。按照今天很多人的描述,当时的“实事”会是另一番景象。

法国哲学家保罗·万纳指出,事件永远不可能与参与者和目击者的感知相一致;历史学家希望通过证据和文件来描述他们想要塑造的事件。如果是这样,历史学家也有创造神话的可能性。

我们不想创造一个“神话”,也不想只是把“老舍之死”在历史博物馆里掸掉灰尘,作为一件展品供人欣赏,而是要让它成为现在正在发展的历史的一部分。换句话说,老舍之死不是作为过去时态的历史遗产,而是作为现在时态甚至将来时态的活生生的历史生命。因为在我们看来,“老舍之死”将具有不变的、持久的思想文化价值。

如今,对历史的研究,对细节的考证,对细节的描述,比以前人们关注的整体判断和总体概述更重要,也更现实。人们正在学习接受科学的“历史”解释,而不仅仅是认同意识形态的武断的“文化”解释。人们开始更加关注历史的具体性、复杂性、多面性和不断发展变化的过程。用费正清评价列文森的话来说,就是:“当我们描述一件事物时,我们的目的是揭示它真实而生动的历史意义,还是仅仅赋予它(某种文件档案)‘历史’意义。”

今年是鲁迅诞辰120周年,也是老舍逝世35周年。他们“生”与“死”的生活方式,是留给20世纪中国文坛和思想文化界的一笔精神财富。关于鲁迅“生”的作品和文章很多,关于老舍之死的却连一篇也没有。我现在在做的是准备写一部老舍之死研究的专著。我想先心平气和的搞清楚这段历史事实的对错,不带音乐不带感情的把事件本身说清楚。但我有一个私心,想把这本书写成一部“历史著作”,作者是我心中敬仰的费正清、列文森、孔非这样的美国汉学家。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能力,可能我只是目标太高了。

(作者是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太平湖的记忆——老舍之死》作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