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洪建历史

题目:饥荒与洋务运动

光绪初年的大旱,迫使农民穿上了洋制的夹克衫,但10多年后,也就是1891年后,英国驻上海领事还在抱怨:“英国的纺织品还没有渗透到中产阶级以下”,中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的任何一个内陆城镇和乡村,劳动人民,尤其是农业工人,只有十分之一左右。)。那些把皇帝想象成在频繁的饥荒折磨下“整天吃大饼,吃饱了就躺下休息”的人的思想(注:华北好消息,1883,pp. 136-137。引自李文智的前一本书,第一辑,第917页。)中国北方的农民,这种情况没什么好奇怪的。

从理论上讲,在给定的社会生产力下,一个地区的商品消费总量往往取决于人口规模。人口越多,消费量越大。相反,人口越少,消费量越小。大量灾民在灾难中被赶出家园,实际上意味着一个巨大的消费市场暂时消失了。录下如下一段话——“( 1889起进口棉织品)增加的原因,首先是由于山西、直隶一年粮的顺利发展,也由于河南巩峥的合成。躲避洪水的人逐渐返回故土,于是市场恢复了”(注:吴洪明引自前书,第二卷,第3页。)——这从一个反面证明了。至于像“丁吴齐饥荒”那样的人口巨幅减少,更大程度上摧毁了广大灾区的社会购买力,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都将难以恢复。比如山西翼城县,灾后因为“饿死一半以上,户口很少”,连食盐这种日常生活必需、消费弹性不大的商品,一年下来也只卖出了原来的三分之一(注:《中华民国翼城县志》卷十二《盐法》1-2页。),其他商品的销量可想而知。

如前所述,外国在华商业利益的代言人其实深知中国农村的消费能力极低,因而将“城市居民、店员等在某种程度上能买得起美的人”视为自己的“最佳顾客”(注:李碧冲语录,第760页。),但这些人并非完全不受灾害影响。诚然,他们抗击自然灾害的能力要比普通平民强得多,但自然灾害毕竟是不分阶级、贫富的。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猛烈的自然灾害有时会在瞬间爆发或持久苦难的过程中,拉平这类阶层之间的差异。光绪三年冬,钦差大臣袁保恒前往河南墙赈济途中,遇到百余群逃亡者。“多以素信问之,盖秋冬之期,不但穷者成了极贫,不穷者也成了极贫”(注:《文成公基易》卷六,第三十页。)。况且,在当时的社会中,农业毕竟是国民收入的主要来源,是城市居民基本食物和其他生活资料的主要供应者,是城镇手工业原料的主要供应者,是城市商人用来购买外国商品的商业利润的主要剥削对象。即使他们能够逃脱自然灾害的直接袭击,他们也无法逃脱歉收导致的粮食价格上涨和生活资料价格大幅上涨的冲击波。1877年住在北京的李次明,在日记中记录了“京城万物皆贵,尤其是米麦”的情况,发出了“北京米价比河南贵”的感慨(注:吴玉婷主编:《越茂堂国日记》,台北文海出版社影印,第1685-)。其结果必然会大大增加城镇居民的食品消费支出,从而削弱对其他消费品的需求。上述外商不也是借中国手工业原料歉收从中国工商企业手中抢走了市场,而这也恰好构成了后者的损失吗?在泉州织里坪,有一个俗称“巴沟”的“口外繁华区”。同治初年鼎盛时,长街二十余里,钱庄、当铺、粮店、服装店一百余家。“其余的交易也很密集,挤满了人,车马照常日夜喧闹。”然而,经过了同样的光年,还是.山西省六安地区受灾后,甚至“民间略有好转,但市场依然不景气,只剩下几家店铺,都是卖剩货的”。而且因为“缺本钱,少市场,贵车脚”,很少有商家“去别处进货”(注:曾仲祥奏折十六卷,请于光绪五年十二月十八日免征营业税。)。在这种情况下,很难推动外国商品在内地的深入发展。

需要指出的是,这一时期进口量增加的基本原因之一是形成了从港口到华北、华中等内地市场的洋货。从上面的描述可以发现,这些地区是自然灾害最严重的地区。外国商品在这方面的销售有所增加,但增长并不快,这大概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之一。市场内外都占优势的洋货,在灾难的袭击下依然不堪一击,可想而知,在洋货发展的夹缝中成长起来的中国现代化工业,是何等的举步维艰。1881年,广东蚕茧歉收。“土庄丝绸少的时候,市场上没有丝绸可买,机械师们都停下来买。咸丝归罪于缫丝厂,他们群起攻之。”(注:《宣彤南海县志》,第26卷,第56-57页。)。1883年的黄河洪水,加上前面提到的1876年以来华北大旱导致的经济衰退和市场购买力的降低,极大地削弱了上海市场的基础,成为1883年上海金融风暴的基本动因(注:权汉生:《光绪九年的经济恐慌从徐润的房地产经营谈起》,台北市历史语言研究所学报。郝燕平:《中国近代商业革命》,上海人民出版社中文版1991,第363-364页。另见吴洪明以前的引文,第一卷,第219页。)。然而,这场风暴对正在蓬勃发展的中国现代工业的影响怎么估计也不为过。吴先生在总结洋务运动与国内市场的关系时曾指出,“在洋务运动之前,没有西方那样的商业大发展或价格大革命。1970年代引进现代工业后,由于战争等原因,有一段时期总需求不振,物价下跌,成为洋务运动的阻力”(注:《洋务运动与国内市场》,《文史》1994。)。应该说,在战争中加上一场天灾是合理的。

马克思曾指出,“超过劳动者个人需要的农业劳动生产率是一切社会的基础,首先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基础”(注: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第885页。)。然而,近代以来中国工业化起步之初遇到的农业现状,却是一幅屡遭重创、日渐衰落的画面。在这样一个停滞不前、破败不堪的农业生产低谷期,无异于一座矗立在沙滩上的危楼,难逃枯竭的历史命运。有论者将乡村衰落视为“晚清现代化的最深障碍”(注:吴毅:《乡村衰落与晚清现代化的挫折》,《天津社会科学》第3期,1996。),无疑是暴露了问题的本质。但如果认为这种衰落是晚清现代化的过度挤压造成的,认为农村对现代化的阻碍只是“受到创伤的农村对现代化的逆向反应”,最终“现代化本身陷入困境”,那就太夸大了晚清现代化的成效和规模。其实从当时历史本身的客观进程来看,与其说是广大农村被现代化挤压,不如说是早期现代化被广大农村挤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