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佳对话思佳
用“汉学”一词来指代海外对中国的研究,早已是惯例。但二战后,美国的中国学成果不断涌现,“中国学”作为一种完全不同于传统汉学的知识悄然兴起,并逐渐取代后者,成为海外研究中国的主流范式。
司嘉博士从宾夕法尼亚大学东亚研究系毕业后回到上海,专攻中国近代史,自然熟悉美国中国研究中的隔离墙之争。记者就中国学在美国发展的内在原因和背景采访了她。
复旦青年:“汉学”最早由西方传教士创立,译作“汉学”。然而,自赛义德的《东方主义》出版后,汉学一词被贴上了殖民主义和欧洲中心主义的标签,西方学者也逐渐将其研究领域命名为中国学或中国研究。由此,在40年代末发展起来的美国中国学研究一下子被推到了国际中国学的中心。那么它自身发展的脉络和背景是什么呢?
司嘉:美国的中国研究是冷战的产物。在其诞生之初,就受到了强烈的政治因素的影响。在费正清之前,美国的几所大学也教中国的古代汉语,类似于欧洲的汉学研究。二战后,出于现实政治的需要,对中国研究的热情迅速增长。投入了大量资金,政府也出台政策支持相关研究。这样,近几十年来美国的中国学研究发展很快,很多大学都设立了类似的院系和教席。这时的“中国研究”甚至有了情报搜集的性质。目前美国很多大学的“东亚研究”系前身是“东方系”;与其他区域研究一起置于“国际区域研究”的框架中,配合美国战后的全球战略部署。
在这种背景下,中国研究存在学术膨胀的问题,研究质量也参差不齐。费正清曾说,在他那个时代,只有两三个美国学者熟悉古代汉语。在两国敌对、封闭的状态下,很多美国学者在没有去过中国,也没有阅读足够的中国原始资料的情况下,写出了大量的学术著作。对此,今天的美国学者也有很多反省。
美国的中国学有一个重要的亮点:在内容上,对中国的政治、经济、社会着墨颇多,比注重文化的传统汉学更实际、更务实;在时间上,它更关注中国近现代史。这可以看作是在当时现实政治需要下形成的一种独特的研究风格。冷战结束后,国际交流正常化,对中国的研究开始学术化,但这种学术研究的取向一直保持至今,成为主流。当然,在美国还是有教授古代汉语的汉学家,他们也自称“汉学家”,以示与“中国学者”的区别。但这些人大多是五六十岁的上一代研究者,年轻研究者一般选择国学方向。
现在美国的中国学研究和教育非常重视学生的基本语言和文化训练。如今,杰出的学者,如孔飞力和约瑟夫·J·w·埃舍里克(Joseph J.W.Esherick)掌握了良好的中文,并能广泛利用中、美、日三国的历史档案。
复旦青年:越战之后,美国的中国研究发生了重大转折。1969年,詹姆斯·佩克撰文抨击当时的主流中国学,被批判的美国主流中国学者开始反思,造就了今天中国学的面貌,也造就了一大批蜚声海外的中国学者,如P·a·科恩、b·艾尔曼等。今天回头看,这个转折点能给我们什么启示?
司嘉:这些学者,包括柯文,在政治立场或倾向上都属于“左”。越南战争迫使美国人正视自身实力的局限性,看到美国要想随意玩弄世界,真的会受到限制。在我看来,这种认识对研究中国的美国历史学家影响深远。通过揭穿美国在政治、道德和文化各方面都领先的神话,越南战争“解放”了美国历史学家,使他们第一次放弃了西方的标准和尺度,转向一种植根于中国(而非西方)历史经验的史学。
复旦青年:这是所谓“中国中心主义”的开始吗?
思佳:是的。但也要注意政治背景和学术对象。柯文有政治倾向,他对文化大革命和左派的观点已经渗透到学术研究中。更重要的是,柯文提出中国中心主义,针对的是当时学术界的主流,尤其是列文森和费正清,他们将中国视为“静态的中国”,在“传统”和“现代”之间划了一条粗线。他以太平天国、洋务运动、戊戌变法为例,指出虽然都是西方冲击的产物,但起决定作用的都是中国的内部因素:复杂的社会性质和极其紧迫的内政;西方的影响力其实被高估了。
目前国内一些研究者,一看到“中国中心”的提法,马上就把它引为海外同志。细读柯文的《在中国发现历史》,可以看出他鲜明的学术倾向。“休克-反应”模式和“中国中心主义”并不完全对立,只是取向和角度不同,而不是性质不同;考恩的观点实际上是对服务于美国战略的中国研究的批判。
复旦青年:北京大学罗志田教授曾撰文指出,中国近代史研究的所谓“三次高潮”和“两个过程”,实际上已经挑战了现有的以中外关系为中心的研究模式,这种模式非常“中国中心”,所以中国学者没有必要从国外引进“中国中心”的模式。这就涉及到这个问题了。国内历史学家如何看待美国中国学的成就和模式?
司嘉:美国的中国学研究,因为上面说的对现实和现代性的强调,很容易和国内的研究产生交集。有时候美国学者的视角能给我们很新奇的启发。如在“区域研究”中,柯文等学者主张关注中国的复杂性,以区域、省份或地方而非整个中国为研究单元,通过将中国空间分解为更小、更易掌握的单元,寻求区域变异的内容和程度,从而对整个中国有更清晰的轮廓和更突出的特征。把中国视为铁板一块的机械僵化,往往会阻碍我们的思维,美国学者的这种做法可以给我们启示。
美国学者在引入社会科学方法方面也是独树一帜。在中国,研究历史的学者往往不懂社会学、人类学或心理学的一些研究方法。在美国,绝大多数中国问题专家都能掌握跨学科研究的手段,这是学科创立时确立的规范。
“中国中心主义”固然是一种研究视角,但过多的本土化倾向会缩小我们的视野。就中国学而言,我个人认为还是从全球历史和国际关系的角度来讨论比较好。“中国中心主义”这个说法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欧洲中心主义”那种把其他文化视为劣等文化的傲慢偏见。毕竟现代中国和古代中国最大的区别在于来自西方的巨大影响。传播的视野和国际视野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中国的变化。这种全球意识在中外关系的主题中可以得到更好的阐释和呈现。
复旦青年:时至今日,美国的中国学仍然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有学者认为,这种模式将是国际中国学的发展方向。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司嘉:在美国,对中国的研究,从人数和教授人数来说,都不能说是一个大学科。费正清的贡献在于将分散在美国大学历史系和社会学系的中国研究纳入中国学的框架中,将研究组织统一起来,构建符合美国国家需要的学术体系。但是,中国学的教席并没有在原来的系制中取消。例如,黄宗智一直在加州大学历史系工作。
关于中国学的发展,我觉得有些人太在意什么是“中国的”、“西方的”,太焦虑了。问题是,这么多年来,人们一直在把石头搬来搬去,已经很难分辨什么是别的山的石头,什么是这座山的石头。即使我们能仔细筛选,区分清楚,这样的区分也远不如一件事重要:找到一种新的、可沟通的方式去理解过去,让对过去的思考仍能触动当下的神经。否则,国学只会成为古董,只能被小圈子的学者专家所区分,研究者也会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