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和中国现代历史和政治中的个人生活如何?

张乃东/文随着“民国热”在大陆愈演愈烈,一群被历史书写所隐藏的人逐渐成为话题的中心。当然,“民国热”只是一种反映现实的思潮,并不具有深入研究时代和人物的目的。在这种风下,被热议的人往往是通过奇闻或轶事记录下来的。从乐观的角度来看,大众文化领域对一个话题的持续关注,可以导致这个话题从有趣的欣赏发展到对真实性和意义的探索。傅斯年就是一个例子。这位曾经在20世纪上半叶学术界和政界叱咤风云的人物,在中国大陆近代史的叙述中被遮蔽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上世纪最后十年才浮出水面。在公众史学领域,从一开始作为其他文化名人的陪衬,近年来逐渐恢复了舞台中心人物的地位,地位日益凸显。几个有影响的读物,如陈寅恪和傅斯年,以及穿越南方和返回北方,都告诉它与伟大的色彩。这样的地位演变过程与大众文化本身对真理的追求不无关系,也离不开学术界相关研究的推动。2010,葛小佳先生的遗著《重建傅斯年的学术与生活史》在书城出版,向国人介绍王范森关于傅斯年的英文著作。2012年,这本书的中文版由三联书店出版,全面分析了傅斯年的学术心态、思想历程以及他为什么会成为我们公认的“威严的一代学者”,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历史三重交界处的傅斯年。本书脱胎于作者的博士论文,因此不同于公众史学领域的轶事作品,作者有意将其定义为“不是傅斯年生平传记”。对于王范森来说,傅斯年是他的研究对象,而不是他的传记。他试图将傅斯年置于当代环境中,寻找傅斯年在学术和思想网络中的节点。这是一项“定位傅斯年”的工作。其任务是描述围绕的思想脉络、学术渊源和社会脉动,揭示这些背景因素对傅学术取向、政治旨趣和文化观念的影响,探讨这些因素之间的相互匹配和冲突,以及这些匹配和冲突关系对的反作用。在王范森看来,傅斯年之所以能成为我们所认识的傅斯年,一个年轻的领袖,一个学术的领袖,一个廉洁的政治生命,不在于他个人的传奇,而在于“后传统”、“后科举”、“后古史之辩”的时代,而时代背景是理解傅斯年的第一个关键因素。在这本书的逻辑中,传统观念和行为秩序的崩溃使傅斯年接受了新思想和新文化,成为文化启蒙运动中的同辈领袖。科举制度废除后,原有的“学而优则仕”的精英世代模式受到挑战,给了包括傅斯年在内的一批士子成为新的社会精英的机会;肇始于清末、成就于顾颉刚的“古史辨”运动,彻底摧毁了儒家经典体系下的古史体系,让傅斯年借此机会从实证的角度重新解读古史。因此,如果没有传统秩序崩溃后思想和行为的重新选择空间,没有科举制终结后社会精英取向的多元化,没有“古史辨”运动对中国古史的彻底颠覆,傅斯年的一生和学术就不会是我们所知道的——成为新文化运动中的新兴学生领袖,成为当时中国最重要的文化机构的管理者和政治权贵,成为重建古史体系的领导者。因此,正是历史造成的三个“后”时代的重叠造就了傅斯年,也就是前面所说的“历史的三重交汇点”。在理解傅斯年的历史形象时,作者使用了一个文化与政治相结合的概念:五四青年。该书的最后两章分别题为《五四精神的负担》和《五四青年的一个晚年》,将傅斯年在政治和学术之间的矛盾状态解释为早年形成的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笔者认为,傅斯年在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时期形成了自己的学术、文化和政治的基本观点。在学术上,他主张建立绝对客观的学术研究,强调“为学术而学术”,进而向往建立一个“学术社会”,使学术与政治绝缘。在文化观念上,激烈的反传统,尤其是传统的伦理观念和社会状况,要求建立真正的社会组织,而不是民众的聚合,真正实现国家在社会层面的强大。这种激烈的反传统倾向和学术理性主义符合对五四运动的定位,所以笔者称傅为“五四青年”。在这本书的叙事逻辑中,时代的转换使傅斯年和傅斯年被撕裂了。傅斯年作为一个个体,在时代变迁、世界漫长、个人意志和时代潮流的三重门面前,只能流泪。面对现实处境,他不得不一次次放弃自己的立场:参加政治活动,参加令他反感的民族主义和“复兴国学”的文化活动,撰写服务于现实政治的学术应急篇章《东北史纲》,等等。这些都属于外部环境变化导致的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可以称之为无奈;内心对理想的怀疑,如客观主义史学的动摇,对儒家道德哲学的重新认识,对学术与政治关系的重新评价,是对“五四青年”本质的自我否定,使他深受其害。这种由内而外的撕裂状态,使他的最后十年处于“一团矛盾”的状态,于是作者把他的后半生定义为“一个五四青年的失败”。所谓“五四青年的失败”,与其说是个体现象,不如说是群体命运。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秉持五四文化理念和学艺精神的一代人逐渐淡出历史舞台,曾经作为五四象征的反传统和科学主义也随之消亡。就大环境而言,是政治主导一切,社会重建相对无效的结果;从具体环境看,是日本入侵带来的时代主题的变化,使五四一代向民族主义低头。从个人角度看,五四知识分子提出的反传统、唯科学主义思想与中国现实的脱节是其理想难以拓展的重要原因。事实上,五四一代在现实中的失败是不争的事实。从价值的角度来看,这种失败是喜是忧,见仁见智。如果我们把目光聚焦在傅斯年个人身上,而不是对一个时代做出历史评价,那么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悲剧:学术理想与政治现实的矛盾,个人鲜明的反传统立场与社会标榜传统宣扬民族主义的策略的矛盾,以及对学术思想和文化观念的自省所产生的自我矛盾,使得他最后十年的生活无时无刻不在被撕裂。而傅的性格却是执着而幼稚的——有时真如天道甚至鲁莽,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也许把问题归结于时代太重了,个人只能保持悲喜交加的心情。这本书不仅从这样一个宏观的时代视角分析了傅斯年的一生,还为我们勾勒了一些“小环境”,以确定傅斯年的人生轨迹。就学术而言,他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在祖父的指导下学习儒家经典,为他日后从事古史研究和古代学术时熟练运用各种材料奠定了基础。蔡元培作为北大校长,为各种学术思潮提供了演讲和辩论的空间,使传统之学和新学并存,使他具有深厚的旧学基础和灵敏的现代之学观念,为他日后留学欧洲时自觉选择课程指明了方向。新文化运动时期科学主义的盛行,使他对客观确定性的研究取向感到亲近,这也符合他早年在清代考据学的训练,也可以和他日后接受的实证主义研究方法联系起来。回国后,大内档案的外流和殷墟的发掘,使他能够将留学时接触到的实证方法与这些最接近历史现场的材料结合起来,有意识地进行史料搜集和“史料学”的学术实践;留学期间所接受的关于民族国家的学术研究,使他在讨论中国古代史时,从民族的角度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这些相互关联的具体因素构成了傅斯年的学术历程。作者以时代背景为经,特定环境为纬,编织了傅斯年的世界。如果说传记作品以神化为乐的话,这本书强调的是时代背景下个人生命张力的取向,无疑是在为日益离奇的传说祛魅。可以用来重建个人世界的主要材料不是轶闻,而是傅的书信、笔记、评论、论文、各种有关傅的档案以及其他可信的文献。这种有意的材料选择也使得作者的论述相对客观,这种研究立场来源于傅斯年所倡导的“史料”方法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傅斯年倡导的研究方法使研究他成为可能。探索历史背景来解释人物的思想、学术或政治选择正是作者所擅长的。作为作者博士论文的导师,余英时强调了“内在逻辑”在解释明清之际学术转型中的作用,这可能也对作者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无论从学术立场还是一般读者的立场来看,强调可证性和实践性的背景因素,重视学术和思想的内在发展逻辑对个人的作用,比从人物的个人经历中“解密”人生感悟或猜测,更容易被接受。但这种严谨的学术写作难免会有遗憾。所谓“可信的人不可爱”,作者强调材料的可信度,所以不得不舍弃一些能体现傅斯年“可爱”一面的材料。作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解释从守旧派阵营向新文化阵营的转变时,他一方面谨慎地指出“因史料不足,难以解释其转变”,另一方面又以注脚的形式引用一则轶事来推测傅的转变,猜测他可能是因为替黄侃清理过一次痰盂而被扇了一巴掌,导致他与守旧派分道扬镳。作者显然不能确定耳光事件所起的作用,但在我看来,这可能是傅斯年思想转变的关键。虽然一记耳光不是决定性因素,但在新旧思想激烈争论的北大,傅斯年可能一直在新旧文化之间摇摆。黄侃的一记耳光,成了他转向新文化的最后推力。从性格上来看,他是一个比较感性的人,这一点是和他有过交往的人都承认的,他的幼稚性格也体现在各种奇闻轶事中。“无情未必是真英雄”,傅斯年的本色使他自己,不仅仅是一个时代坐标下的学术或文化符号。当然,“中国近代史与政治中的个人生活”这一主题迫使作者放弃了这些表达傅斯年个性的材料,但它们已经随着公共历史著作被广泛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