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史学的起源
(一)科学主义史——计量经济学史的危机
二战后,随着计算机技术的发展,利用计算机统计分析材料、重建历史的定量史学在西方史学家中开始流行。许多历史问题,如人口和结构变化、家庭规模、贸易量和经济发展速度,甚至人们的心态,都可以进行定量分析,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法国年鉴学派第二代提出的“系列历史”。“序列历史”的基本方法是选取某个特征,在时间和空间的多个点上量化这个特征,然后在长时间序列统计数据中进行研究。这种研究方法将以往局限于经济范畴的计量经济学研究扩展到社会、思想和文化史领域。他们对这种研究方法充满信心,认为基于这些覆盖较长时期的系列统计数据,运用数学方法进行处理和计算,可以洞察历史变化的长期模式和趋势。系列史的代表人物之一肖奴指出:“系列数据一旦成立,其证明能力将成倍提高,因为系列数据可以用数学方法处理,可以代替社会科学中无法进行的实验,从而具有揭示人类社会在较长时期内形成过程的能力。”
如果说丛书史学“从观察到概括再到一个科学规律”的方法还是旧的实证主义模式,那么美国的克利奥学派已经把现代数学模式注入了历史研究。在美国计量经济史学家眼中,世界是一个严格的模型系统,其中所有的组成部分都是相互关联的,一个部分的变化会影响整个系统。他们经常以集体合作的形式进行研究:在一个负责人的指导下,他们收集信息并将其输入计算机。至于用哪个模型来分析数据,最后由谁来写,是由不同的人来完成的。这种研究方法往往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该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罗伯特·W·福格尔在他的著作《铁路与美国经济增长》中使用了反事实测量法。他在没有铁路的19世纪设计了一个反事实的美国经济模型,发现在这种反事实状态下美国的发展速度变化不大,因为其他交通方式会取代铁路,从而推翻了19世纪铁路建设是美国经济发展首要因素的传统结论。
计量史学的成就有目共睹,得到了广泛认可。意味着历史学的方法论进一步细化,有力地支持了历史学作为“一种证明共同观点的方法”的自信。大量的计量经济学史著作表明,如果研究对象可以明确定义,可以分类观察,数量达到相当规模,计量经济学研究就可以有优异的表现。然而,随着这一研究范式的目标不断扩大,其固有的局限性也日益暴露出来。首先,它无法把握人类生活中大多数领域的独特性。例如,即使在由群体组成的社会中,决定和创造生活方式的最终力量仍然是许多个人。他们的思想和行动几乎很难用定量分析来控制。其次,还有一个和读者沟通的问题。这样的历史著作充满了冰冷的公式、图表和模型。这种做法虽然能让历史实物更加准确有序,但也让它们变得枯燥晦涩,只有少数人能看懂。计量史学家不仅难以与公众交流,也无法与其他史学家交流。再次,现代经济的理论和模型与历史事实之间的差距似乎难以弥合,这就带来了验证结论的困难,有时甚至无法验证。计量经济学史的很多结论都是建立在永远无法证实的演绎模型上的,所以它的一些方法其实是“反实证”和“反实证”的。因此,这种方法被新文化史代表人物之一的卡罗·金茨伯格所否定。在他看来,质的研究方法仍然是历史学的基本方法。没有印象主义的定性研究方法,精确的定量研究也很难实现。计算机只会执行命令,不会思考。因此,只有经过一系列专门的深入调查,一个精心制定的计划才能发展成为一项利用计算机的统计工作。
基于对计量史学中科学主义倾向的不满,史学界的有识之士并没有回到传统的叙事史学,而是探索新的途径。新文化的历史就是这些努力中的一个(另一个努力是生态史的兴起)。与年鉴学派不同的是,新文化史学并非起源于某个国家或某所大学,而是几乎同时期的西方史学的国际潮流,这说明它不是由一个人的心血来潮推动的,而是一种集体的自觉选择。罗伯特·达恩顿的观点或许代表了新文化史学的基本理念。他强烈反对以系列数据和测量的形式研究心态,甚至不赞成那样研究经济和社会。他说:“文物与经济史或人口史研究的系列资料不是同质的,因为它们不是由历史学家制造的,而是由记录它们的人制造的。它们传达的是意义,应该被阅读,而不是被计数。”“文化是一个连贯的概念,不是与政治、经济并列的社会实体,因为许多个体之间的一切关系,即使是我们认为的‘经济’或‘社会’关系,本质上都是文化的。”
(二)后现代主义的挑战
后现代主义的核心是从语言和知识的本质入手,对启蒙运动以来以科学和理性为基础的西方文明和学术传统进行批判性反思。因为这种思维“给人们提供了一种关于人类现实的符号学描述模式和解释模式”,推动了各个学科的新趋势。后现代主义的出现及其对各个学科的巨大影响已经得到学术界的广泛认可。
后现代思潮与当代历史发展的关系一直是历史学家关注的问题,因为历史与其他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一样,首先是一门用语言表达的学科,是现代知识体系的一部分。
后现代主义对历史的影响首先表现在所谓的“语言学转向”。“语言学转向”是指语言学从研究语音、语法和句法转向研究语言与其所指对象之间的关系。这一重大突破源于费迪南·索绪尔的结构语言学。“语言学转向”、后现代主义以及福柯、德里达、海登·怀特等代表人物的思想在前面几章已经详细论述过了,这里就不需要赘述了。但是,关于后现代主义与新文化史学的关系,需要强调以下两点:
首先,后现代主义与新文化史学的相似之处在于,它们都是对战后西方社会弊端的批判和反思。二战后物质财富的增加,似乎不仅未能有效解决贫富分化、失业等严重的老社会问题,还带来了一系列新问题,如生态环境恶化、东西方冷战中的核武器威胁、第三次世界大战阴影渐浓等。在英国、法国和德国,学生运动风起云涌,要求改革传统教育制度,反对暴政和暴政,呼吁建立自由和人道的社会。在美国,反战运动、妇女解放运动、黑人民权运动也一波接着一波。后现代主义是一种激进的思想,符合这种动荡多变的西方社会背景。新文化的历史学家大多出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战后时期恰好是他们形成自己世界观和生活方式的青春期。许多新文化史家见证了西方60年代的学生运动,有的甚至亲自走上街头,成为运动中的主力军之一。因此,新文化史家对后现代主义很熟悉。罗伯特·达恩顿和彼得·伯克都经常在作品中提到后现代主义的代表人物,如米歇尔·福柯和雅克·德里达,并对他们的思想进行了认真的思考和批判。
其次,后现代主义主要是形而上的批判,所以通常很极端。不同的是,新文化史学是实用的,后现代主义只是推动新文化史学兴起的因素。如果我们简单地把现代权威和理性彻底粉碎,那么我们就会看到五六十年代的X世代[1]这样的现象,看到他们中间流行的性解放、吸毒、犯罪这样的现象。人们似乎还没有找到一个为实现更幸福的生活前景而构建更合理的社会和知识体系的方案。后现代主义没有提供现成的答案。面对后现代主义对历史叙事的可能性和必要性的否定,新文化史学在实践中坚决捍卫自己的立场,并没有完全屈从于后现代主义的概念框架,而是吸收了一些有益的观点作为出发点之一。显然,新文化史学不甘心只做一个批判者和破坏者。它从后现代思潮中得到的好处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后现代思潮直接影响了新文化史的研究主题。许多以“创造”或“塑造”为标题的作品,都把观念看作一种社会政治过程。《东方主义》(又译《东方主义》)的作者爱德华·赛义德承认,福柯关于知识霸权的思想对他的写作有很大启发。二是间接影响。“语言学转向”所揭示的理性和科学的局限性迫使历史学家重新审视传统的史料观和历史研究的客观性。
(三)新文化史学的兴起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新文化史的第一批著作来自热衷于倡导和实践计量经济学史的学者。1975年,法国年鉴学派第三代学者伊曼纽尔·勒胡瓦·拉杜里(Emmanuel Le Huwa Raduri)出版了一本书,描述了中世纪法国南部一个村庄里的异教徒——蒙塔尤——1294-1324,奥克西的坦尼(Tanny)的一个山村。不久前,他还声称只有计量经济学史才是真正的科学史,并预言80年代史学将一统天下。但在这本书里,他放弃了数值和图形模型,对上百个村民的生活方式和家庭情况,以及他们对贫穷、富裕、婚姻、爱情、人生的看法,做了细致的调查和描述。他还试图通过这些描述来揭示村庄的权力体系,它与外界的交流,以及这种交流对村民生活和观念的不同影响。这本书的出版立即引起了学术界和公众的广泛关注,成为20世纪法国最畅销的历史著作之一。
一年后,意大利历史学家卡罗·金茨伯格出版了《奶酪和蛆虫——16世纪一个磨坊主的精神世界》一书。金茨伯格出生于1932。他曾在博洛尼大学任教,并曾在哈佛大学、普林斯顿大学、洛杉矶盖蒂中心和英国伦敦华宝学院做访问学者。1988起,加入世界一流大学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担任意大利文艺复兴研究方向的富兰克林·d·墨菲教授。1998年当选哥伦比亚大学意大利高等研究院常驻院士。这本书《奶酪和蛆虫——16世纪一个磨坊主的精神世界》试图为16世纪一个叫梅诺齐奥的普通磨坊主的奇怪观点找到合理的解释。梅诺齐奥对世界的形成和世俗生活有着独特的理解,这与正统的教会理论不同,他喜欢到处向家人、邻居和村民宣扬自己的观点,甚至向审判他的教会法官宣扬自己的观点。在金茨伯格看来,一方面,梅诺齐奥的人生经历、当时的政治经济背景、民间文化传统、宗教精英文化等外部环境对他产生了影响;另一方面,这个底层人物并不是外部观念的被动接受者,而是通过自己头脑中的“过滤器”进行创造。
在美国,爱德华·赛义德的《东方学》出版于1978。赛义德是出生在耶路撒冷的阿拉伯裔美国学者。他虽然生活在埃及,但从小接受西式教育,在美国读完学位,65438-0968在哥伦比亚大学教文学。赛义德的著作不仅论述了东方主义在西方的历史、演变、特征和传播,而且在作者看来,东方主义是建立在本体论和认识论意义上的东西方差异基础上的一种思维方式。说明大量作家接受这种区分,并以此为基础,建构与东西方人民、风俗、心灵、命运相关的理论、诗歌、小说和社会分析。在更微妙的层面上,东方主义也被视为西方控制、重建和统治东方的一种方式。通过发表与东方相关的言论,对与东方相关的观点做出权威判断,对东方进行描述、教导、殖民和统治,是一种应对东方的机制。在这里,东方主义是一个学科、思维方式和权力交织在一起的多层次复合体。此外,英国、俄罗斯等国也出现了类似的作品。
乍一看,这些作品除了标题的选择,人们看不到通常的“历史”二字,而是一些非常有想象力的词语,彼此之间没有明显的联系。然而,关注历史前沿发展的学者们逐渐意识到了创作背后的力量和价值。
英国历史学家劳伦斯·柊司是第一个全面分析和肯定这些出现在不同国家的历史著作的学者。从65438年到0979年,他在《过去与现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叙事历史的复兴》的文章。虽然他没有用“新文化史”(而是“新旧叙事史”)的概念来概括这种以新文化观念为导向的新的历史趋势,但他的具体分析已经初步揭示了这种新趋势的特点和意义。柊司的文章指出,新历史写作侧重于叙述个人历史或一个重要事件的历史,其目的不是为了叙述而叙述,而是发现历史进程中文化和社会的内在运作。它不仅反映了写作风格的变化,也反映了历史研究内容和方法的整体转向,即“从关注人的环境转向关注环境中的人,研究问题从经济学和人口学转向文化和情感,首要材料来源从主要接受社会学、经济学和人口学的影响转向主要接受人类学和心理学的影响,关注对象从群体转向个人。从历史变迁的分层、单因解释到相互关联、多因解释,研究方法从测量到个人实例,组织文章的形式从分析到描述。”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些变化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试图对过去的变化做出连贯而科学的解释的终结”。罗格·夏特尔非常简洁地把这种变化概括为“从文化视角的社会史转向文化视角的社会史”。65438年至0989年,美国学者林·亨特等人第一次编辑了一部名为《新文化史》的论文集,其中收录了《无形的政治规则、组织方法、非正式权力制度》等政治文化的研究论文。
正如柊司所指出的,在20世纪70年代,新文化史学虽然只是少数历史学家的实践,但却引起了关于历史研究的性质、历史研究的客观性、历史证据的性质、历史真实的标准等一系列激烈的讨论。历史是一个静态的结构还是一个变化的事件?历史应该研究独特的人物还是抽象的群体?历史的使命是为人类寻找普遍规律,还是为了人类的幸福和自由而解读这些规律?历史文本作为史料,反映的是客观事实还是文本记录者的主观印象?随着讨论的深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出现了数以千计的新文化史著作,其中不少不仅得到了学术界的认可,也受到了大众的广泛欢迎。许多世界一流的大学,如剑桥大学、普林斯顿大学,都聚集了一批关注和探索新文化历史的研究者,许多新文化史学者也在这些大学获得了重要的教职。这种潮流所倡导的文化理念深入人心,以至于“枪支文化”、“暴力文化”等一切现象似乎都与文化有关。